第33章
數月的愁悶,數月的苦痛,數月的掙紮,數月的困頓……所有堆積在心底的愁緒在他将一切道明後,總算豁然開朗,然而與此同時,洛敏的心頭複又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苦澀與酸楚。
明知是酸楚,她仍是故作強笑:“傻瓜,這可是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啊,你要做阿瑪了啊!”
洛敏才知,他避着她是因為做了虧心事,覺得自己對她不住,無顏面對她。他能為她着想,洛敏身懷欣慰,可這一切早在預料之中,即便玄烨沒有喝酒誤事,他也要以一個男人的身份顧及到他的女人,皇家後嗣不能斷,他對後宮、對天下的恩澤也不能斷啊!
玄烨以為她會生氣,會難受,他之所以躲着她也是怕她生氣,怕她難受,只是沒想到,她如今的反應竟是如此心平氣和,還要恭喜他!
玄烨盯住她,道:“為什麽不惱我?為什麽還笑着?”
洛敏依舊泛着淡淡的微笑:“我怎能惱你?你是皇帝,你有後自然是喜事,如今只是你身邊的侍女有了身孕,往後還有皇後、貴人……她們全都身兼為皇家綿延子嗣的重任,以此子子孫孫方能延續大清的萬歲江山。”
“你怎變得跟皇祖母一個模樣!”聽她如此平淡地說,不知怎麽,玄烨心頭突然冒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道:“你長篇大論、條條是道,又蘀我的後宮思前想後,你究竟是存的什麽心思?我只問你,你究竟在不在乎我這個人啊!”
在乎,能不在乎麽?不在乎她就不會違背世俗,義無反顧地與他道盡衷腸;不在乎她也不會喬裝成宮女的模樣,甚至借用他人的名字走進他的書房……她當然在乎!只是有什麽辦法,他是皇帝,是大清國的皇帝啊!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有什麽法子?你是皇帝,我是公主啊!”他們之間禁忌的話題終還是從她口中說了出來。
玄烨腦袋“嗡”地一響,如被一棒子打醒,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楚地難受,“我……”他的眼睛烏黑發亮,裏面翻起滾滾浪潮,七情六欲即便藏着,洛敏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要回去了,雲秋那邊怕是撐不了太久。”她放下食盒,平複內心的酸澀,微微笑着,“讀書明理固然重要,但也別傷了身子,這些都是你平日喜愛的點心。”沒等他再說什麽,她轉身大踏步出了書房,門口的小太監見她低着頭匆匆忙忙奔走感到奇怪,卻也沒多想,安分守己地站在門前。
洛敏奔走過急,沒有看到前方來人,兩人擦肩碰撞,洛敏依舊低着頭,也沒瞧那人,便急急離開。
回到寝宮,雲秋站在屋子裏,來回踱步,頻頻向外張望,眼瞧着那個熟悉的身影遠遠疾步而來,忙跑去門口迎接:“主子,您可算回來了!您再不回來,奴才怕……主子,您怎麽了?怎麽哭了?”
說着,瞧見她眼眶通紅,又一聲不吭,雲秋才發覺她的不對勁。洛敏以為自己可以掩飾得完美無缺,到頭來還是不想讓玄烨看到自己的脆弱,她揉了揉眼睛,淡然道:“今兒外頭風大,一不留神讓風沙迷了眼,對了,可有人來過?”
雲秋搖了搖頭,洛敏想想也是,若有人在她離開的時候來過,想必雲秋也沒法站在這兒了,“雲秋,咱們把衣裳換回來吧。”
困惑解決了,真相了解了,她又該做回她的大清公主了。
兩人換回着裝,雲秋又為她梳回了原來的頭,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怔愣出神,這張容顏終究是起了變化,她長大了,不再是當初那個青澀的小丫頭,而是更顯俏麗,可這也只是一張屬于敏公主的容顏,而非她本人。
這會兒她在想,倘若她不是穿越到皇家公主身上,而在普通人家,也許不會結識大清國的皇帝,也許不會與他日久生情,也許會有另外的命運……可是,她改變不了,他也改變不了,他們都改變不了,她愛上了帝王,愛上了自己的堂弟,即便明知這一切有違天理,可她就是控制不了,也壓抑不住這一份感情!
不知怎麽了,內心湧起一團火,猛地站起身,舉起梳妝臺上的鏡子朝地上狠狠一摔,“咣當”一聲,摔得粉碎。這是一面由水銀鍍成的玻璃鏡,比那些古老的銅鏡更能看清面貌,宛若真人,鏡子一落地,碎片四濺。
雲秋吓得“撲通”跪下:“主子恕罪!”她以為主子是嫌她手藝不好,惹惱了她才舀那面太皇太後親贈的西洋玻璃鏡來出氣。
雲秋的惶恐令洛敏即刻清醒了過來,“叫人進來收拾下吧。”一時情急,竟是忘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常常也會牽涉到他們的命運,是從何時起,她的情緒也是如此變化多端了?
待人收拾了屋子,洛敏便前去慈寧宮請安,不聲不響,雲秋也沒有受任何責罰,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邊,小心謹慎。
辰時三刻,天大亮,早間的霧氣散了,慈寧宮中春風迎面,洛敏走到寝宮前,門口的太監告知太皇太後去了北花園,她便往北花園而去,一進花園子才知慈寧宮今日的風為何吹得如此溫暖喜氣,原是花團錦簇,全都到齊了。
“敏敏請皇瑪嬷安,皇後萬福。”太皇太後正攜了皇後及幾位貴人在園子裏賞花,洛敏袅袅上前,施了禮,見是公主來了,随行的幾位貴人也朝洛敏行了禮,她朝她們颔首微笑,表現得極為自然,然而當她看到皇後身邊的那位“貴人”時,不禁微微一怔,她換了一身嶄新的旗裝,身材漸顯,較當初在玄烨的書房裏瞧見時更為豐腴了,小臉撲紅,嬌羞地低着頭。
“敏丫頭來得正巧,瞧這花園子裏,當真是百花争豔、欣欣向榮啊!”太皇太後看看春日盛景,再瞧瞧眼前幾個,當真是人比花嬌,頓時笑容滿面。
洛敏低頭含笑不語,而叫皇後身旁的另一位貴人插了話:“老祖宗這花園子四季常青、花卉盛榮,嫔妾等有幸來此,可謂是失了顏色。”
自皇帝大婚後,紫禁城裏最為尊貴的仍是太皇太後,宮裏的人為表敬重,便尊稱她老人家為“老祖宗”,玄烨的皇後、貴人進了宮,也便如此學着。
衆人聞言紛紛望向那位貴人,只見她今日描了柳葉細眉,微微上挑,烏溜溜的眼珠子閃着喜悅的光芒,一身桃紅色的錦袍襯得她粉嫩而又俏皮,與那十裏芬芳的桃花相映成趣。
洛敏稍稍打量了她一眼,一時猜不出她的身份,玄烨的四位貴人她雖在前些年見過幾面,但一直沒有問過她們誰是誰,也記不清她們長得是何模樣,如今也只能憑腦中的歷史記憶去猜測。
太皇太後依舊慈眉善目地笑着,“瞧瞧,惠貴人這小嘴真是甜如蜜喲!哪會失了顏色?你們個個芳華正茂,哀家這兒呀,也就不盼着多繁盛,只求往後啊,抱着曾孫兒安享太平啦!”說着,她老人家又将精銳的目光放到了方才那位身子稍顯豐腴的“貴人”身上。
洛敏恍然,終于弄明白此人便是惠貴人那拉氏。惠貴人見太皇太後興頭正濃,接着甜甜笑道:“老祖宗得享天年,膝下必然是多孫多福的,妹妹出自老祖宗的宮中,如今懷上龍種,嫔妾等自是要來沾些福氣的。”
太皇太後粗眉一挑,算是明白了這丫頭的心思,但她并沒多言,只是了然地點了點頭。皇帝大婚以來,多去坤寧宮留宿,鮮少宣召幾位貴人,她老人家日日盼着從坤寧宮、承乾宮抑或是翊坤宮傳來喜訊,只是不料最終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早些年她撥到乾清宮裏近身侍候的春妞兒最先有了喜,春妞兒出身雖不高貴,懷的也不是皇家嫡親血脈,但總也算是有子嗣延後了。
春妞兒的這一胎終是磨平了她老人家長久以來的憂慮,皇帝畢竟是皇帝,終究還要為皇家後嗣着想。
春妞兒懷了龍嗣,于社稷有功,再不是平平凡凡服侍玄烨的宮女,太皇太後讓玄烨封了春妞兒主位,晉榮貴人,如今貴為小主,入住永笀宮,又精心挑選了六名媽媽裏[1]留待八個月後上夜守喜,照後宮規制,本應在春妞兒分娩後才可進位,可因是玄烨未親政時的第一個皇嗣,為讨彩頭,便一反常例直接封了她主位,而洛敏在她們之後的談話中也知道了她的姓氏,馬佳氏,員外郎蓋山之女。
原來,春妞兒便是玄烨衆多妃嫔之中,第一個為他生子,也是日後育子最多的榮妃馬佳氏,她早該想到的,春妞兒怎會是玄烨身邊一個普普通通的近身侍女!
一個是惠貴人那拉氏,一個是榮貴人馬佳氏,還有三個不怎麽開口說話的,如今玄烨也有了五位貴人,加皇後一個,他的後宮才漸漸充盈起來,算來,再過一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宮廷選秀了,屆時,還會有更多如珠如玉的八旗女子深陷紫禁後宮,她們的一生既要為了同一個男人而活,亦要為了自身的家族而出賣自己最初最純真的情愛!
洛敏光是想想,便覺心酸落淚之感,而到那時,她又将何去何從呢?
太皇太後與她們幾個說了一陣話,賞完了風景,也就乏了,由蘇麻喇姑扶着回去午睡了,衆人散去,出了慈寧宮,幾位貴人分了道,洛敏與皇後慢悠悠地走在夾道間,氛圍一時沉寂。
自去年行圍回宮後,皇後便鮮少再與她來往,洛敏一心想着如何與玄烨單獨相聚,倒一直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此刻與皇後并肩走着,不知怎麽,竟有些心虛,也有些愧對,原本史書記載的一對佳偶,似乎因她的插足而成了一對怨偶,而她與玄烨也并非名正言順,玄烨甚至利用了他的皇後讓他們得以在南苑私相幽會……至于皇後,洛敏深知她的心裏也是深深裝着玄烨的,只是玄烨他……
沉默了一陣,皇後忽然開口:“公主近來可好?”
洛敏恍然回神,笑道:“托皇後的福,一切安好。”
“近來後宮諸事繁多,如今榮貴人又帶了身子,我身為六宮之主,凡事都要留着心,公主上回所贈的詩集怕是沒法讀了。”
洛敏點了點頭,也不深究她說這話是為何意,“也是,皇後位居中宮,協理六宮自然難以得閑,若是不得空便留着吧。”畢竟已經送出的東西她也是管不得太多了。
“我沒有留着,瞧見皇上喜歡,便割讓了。”
洛敏微微一愣,随即恢複常态,“是麽?”
“嗯。”皇後秉持一貫的溫良賢淑,轉了話道:“我今兒個得閑,不知公主是否願意去坤寧宮坐坐?”
洛敏心頭一緊,不知她為何突然邀她去坤寧宮,自玄烨登位,她便與榮惠從坤寧宮搬去了慈仁宮,這會兒要她重回故地,心裏真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皇後瞧她一言不發,又道:“我有幾句話想與公主說。”
洛敏心裏懷着一絲膽怯,輕聲道:“有什麽話不能在這兒說麽?”
“公主天資聰慧,宮中人多舌雜,有些事兒還是得避着些說,倘若公主不願,我也不做勉強,只是我與公主同道一場,不忍心瞧見公主……彌足深陷。”
洛敏猛然擡頭,對上她一雙秋水明眸,她的眼神如此真誠而又飽含……同情,沒有咄咄逼人,洛敏仍舊有些慌神,皇後若無其事地握住她的手,道:“事關重大,公主可否願意與我回宮一趟?”
洛敏一時無法思考,愣愣地點了點頭,有些事,終究還是要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