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洛敏步履徐緩,皇後端莊大方,兩人肩并肩進了坤寧宮東邊的大殿。一別六年有餘,坤寧宮換了新主,就連宮裏的宮人幾乎也都煥然一新,只是西邊那一處仍是每日祭神,薩滿太太的祭祀器具、烹煮祭肉的三口大鍋依舊擺在西間南、北、西三面炕上。
說實在的,當年住在坤寧宮,起初也是不踏實的,然而日子一久,多多少少也會産生些感情。望着眼前宏麗輝煌的宮殿,再瞧瞧一旁鄭重端莊的皇後,令她不由得想起了榮惠當年。
比起東西六宮的寬敞寧靜,坤寧宮不免給人沉重壓抑之感,可即便如此,凡是從大清門隆重擡進宮裏來的大清皇後,有哪一個不想住在中宮,而選擇那些寬敞寧靜的偏宮的?如今換了玄烨的皇後,想必也是如此。
皇後一進寝宮,宮女太監紛紛行禮,對洛敏而言,他們都是陌生的,與自己沒有關系的,可是除了一個人,他頭發眉毛盡染白霜,年紀看上去六十多歲,給皇後行過禮,又給洛敏請安:“奴才請敏公主安!”一雙眼皮下垂的老眼裏閃着滢滢淚光。
洛敏微笑着讓他免禮,心頭浮上一種朦胧的酸澀,“李谙達近來可好?”
“好!好!奴才托兩位主子的福,吃得下,睡得香!”李谙達連連躬身,淚中含笑。兩位主子,自然是指如今的皇後以及皇太後膝下的敏公主。
李谙達一直是坤寧宮的太監總管,自滿人入關以來,已經在坤寧宮侍候了三位大清皇後,他年紀老邁,閱歷豐富,無論是在坤寧宮,抑或在整個紫禁城,都頗受底下的人敬重,就連宮裏的幾個主子,見了也要含笑幾分待人。
昔日主仆見面,心頭千萬情緒皇後自能理解,只是眼下還有要事,她便打發李總管暫且退了下去,也沒留服侍的人。
待人統統離去,皇後袅娜慢悠地走到南窗下的案桌旁,就着上邊幾張零落擺放的白色宣紙看了看,洛敏站在原地,避開去瞧牆上那幅熱鬧非常的百子戲圖,看着她問道:“皇後邀我來不是只想切磋書法吧?”
皇後擡起頭,笑道:“書法之道,怕是不能與公主相較。”
洛敏捉摸不透,蹙眉道:“皇後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我這兒抄了首詩,有些地兒不明白,公主慧眼明達,想請公主指點一二來着。”說着,她在一疊宣紙下抽出一張質地精致、印有墨跡的雲紋紙。
洛敏遠遠瞅了一眼,并未作聲,皇後笑看着她,道:“公主不走近些看?”
也不知怎麽,瞧見皇後端着那張紙,又想起自己是聽了什麽樣的話才肯來這坤寧宮,心裏莫名一慌,膽怯着竟是舉步維艱。
皇後瞧她像根木頭似的杵着,親自來拉她過去,“公主瞧瞧,這詩文裏頭可有什麽名堂?”
洛敏放眼定睛一看,只見上頭寫着幾句并不十分工整的詩文: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
朱門風雨幾度回,情濃花月兩處愁!
前兩句粗看之下似帶着些男兒的豪氣,而後兩句無不表露着作詩人的相思之意,洛敏暗自思忖,倘若這是皇後親筆,定然是在表達她對玄烨的相思情,她不想多做言論,可若是他人所作,皇後又想對她表明什麽?這首詩又與皇後先前的話有何關系?
“此詩貴在情真意切,可是出自皇後手筆?”
皇後笑着搖了搖頭,無意間,洛敏似在她眼裏看到一絲絲的哀愁,“這是皇上的詩。”
洛敏心頭一顫,才恍然想起她方才說這是她抄錄的詩,皇上……玄烨……相思……皇後有話要說……渀佛一切都聯系到了一塊兒,洛敏猛然瞪大雙眼,不自禁後退一步,微微捏緊拳頭,面色一片慘白,終于,還是談到了關鍵之處。
“我早說公主慧眼明達,一瞧便能瞧出這詩中之意,既然公主看明白了,想必也知我今兒要說什麽,公主……”
“皇後想勸我?”洛敏瞅向她。
“并非我想勸公主,而是希望公主能勸勸皇上。”
“這事兒怕是要讓皇後的希望落空了。”她既已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與玄烨厮守,便是意味着抛棄了一切,即便看着玄烨充納後宮,宣召妃嫔,即便心裏難受,明知是錯,她也認了,誰叫他是皇帝,她愛他呢!
愛可以自私,也可以無私,都是相對而言。
皇後沒有咄咄逼人,而是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我本以為公主是明白人,不想也在兒女情/事上犯了糊塗,男歡女愛,本為人之常情,可于公主、皇上而言,又豈能不知其中利害?若公主是尋常八旗女子,論起公主的品貌才具,要我讓出皇後之位也不為過,可惜……”
“生不逢時,對麽?”皇後不惜以中宮之位相勸,令洛敏始料未及、驚訝不已,同時也感悟自己的命運,“我不在意這些,我只想對得起自己的心。”
“試問公主真的對得起自己的心麽?”
對得起麽?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也曾如皇後那樣深懷憂慮,她深刻明白自己與玄烨的立場,她一再試圖掩埋,可是到頭來呢?她終究還是比不上冰月的忍氣吞聲,比不上皇後的深明大義,她只是一個頂着公主頭銜的平凡女子啊!
“公主這是做什麽!?”皇後沒有料到一向心高氣傲的敏公主會朝自己下跪,驚訝之餘又有些心酸。
此刻的洛敏瞧上去凄凄慘慘,她含着淚水,振振有詞道:“無需太久,直到我出嫁前,請允許我陪着他、看着他,在此期間絕不做出危害大清江山、天下百姓之事!”
皇後大嘆一口氣,眼裏滿是同情、體諒以及無奈,“公主這是要我當個悶不吭聲的主兒麽?”
“那皇後是應還是不應?”
“我今兒特地邀公主來,便是不願這事兒張揚了出去,可即便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難保也能瞞過老祖宗的慧眼啊!”
洛敏不能保證她和玄烨的關系能隐藏得滴水不漏,畢竟這宮裏頭到處是太皇太後的眼睛,可她定會力求滴水不漏!
“皇後!……”洛敏哭腔更為凄厲,皇後也是個年輕女子,明白情到濃處的滋味,咬緊的牙關終是松動了,咬住下唇,沉重地點了點頭。
好似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對于皇後這位“救命恩人”自然是感激不盡、無以報答,更多的是深深的自責。
她的出現,終究讓歷史開始一點點偏離軌道,只是未來行向何處,無人知曉。
與皇後達成協定後,皇後親手毀了那首詩。洛敏原以為她與玄烨已甚為謹慎小心,卻仍是瞞不過皇後,只因去年重九,玄烨去了坤寧宮,與皇後澄清關系,爾後又在夢裏随口念到此詩,叫皇後有心記住,埋藏至今。
大婚當日便已察覺玄烨心有所屬,只是沒有深入揣度聖心,直至重九記詩,又經日後反複推敲以及聯想南苑出行那會兒的異常,終于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那夜玄烨靠索額圖訓的海東青獲得獵頭,與大臣們把酒言歡,又與皇後交頭接耳、言笑晏晏,期間無意瞥見坐席間的洛敏忽然離去,起初只以為她身子不适,回去後頗為擔心,又差人前去探望,不料未見洛敏身影,而與此同時,她給玄烨送甜湯,卻也發現空無一人。
深夜裏兩人皆不在屋內,皇後雖覺奇怪,但也并沒多想,直到半個月夜夜如此,才逐漸生疑,而為大局着想,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宮中,靜觀其變。
原本以為風平浪靜,不料今早得來有人冒名頂蘀她宮中侍女前去玄烨書房送食的消息,當即警醒這事兒怕是再也耽誤不得了!身為六宮之主,理應蘀皇上妥善協理後宮!
爾後,便是皇後邀洛敏到坤寧宮一敘。
經此一事,洛敏也明白了早晨那小太監口中的“冬兒”是為何人,她原是皇後宮中的宮女,皇後見她機靈又溫良,且笑模笑樣,便撥了她到玄烨的身邊去侍候。今早是冬兒頭一回到禦前侍奉,所以沒人認得她,也正巧讓打扮成宮女的洛敏鑽了空子,只是她當時分明說是奉了太皇太後的脀旨,而冬兒是皇後宮中的人,居然也會讓那新來的小太監弄混了,幸得他迷糊了一下,叫玄烨和皇後攔了這事兒,否則傳到太皇太後耳邊,怕是要鬧大了。
折騰了一天,洛敏的魂也适當收了回來,回到住處,只覺得身心疲累,脫了鞋,直接橫躺在榻上,閉上眼,腦海裏淨是玄烨念着那首詩的模樣。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
“流”取諧音字“留”,海留水加“各”,便是個“洛”字;“曲”取諧音字“去”,海去水加“文”,便是個“敏”字,再以後兩句“朱門風雨幾度回,情濃花月兩處愁”,不就是真真切切訴說着他們之間的坎坷情路以及他想表露的相思之情!
明白過來後,除了失神與驚慌,更多的便是深深的感動!玄烨于她,她于玄烨,都已是不可分離的、相互守候的彼此,即便日後有再多的無可奈何,她堅信,他們的心始終會緊緊連在一起!
與此同時,坐在乾清宮小書房內看本章的少年皇帝亦是思念着他心底深為在乎的人兒!他緊握首輔索尼帶病上疏的奏本,看着上面一列列蒼勁雄厚的字跡,內心激動得無以複加,恨不得立即執起朱筆批上準奏,可是他尚未親政,不能批本,只能眼睜睜看着繼續審時度勢、隔岸觀火!
此刻,除了皇祖母外,他只想和他的皇姐分享這久盼而至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