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匆匆數月過去,一轉眼又到了康熙七年歲末,早一個月前,紫禁城裏各處宮門便已開始張貼大紅瀝金的“福”字,四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年三十這一日,玄烨天未大亮便已起床盥洗,換上嶄新的吉服,進行了整整一天的瞻拜禮,又是祭拜天地,又是接見臣工,又給太皇太後及皇太後請安……忙活了一天,終于到了夜間,所有人聚集到了乾清宮左側的昭仁殿東小屋吃餃子,歌舞升平,其樂融融,溫暖如春。

宴席間,人們的注意力不再只有皇帝一人,也常把話題引到兩位剛得聖寵的小主身上。

“近年來得皇天庇佑,咱這宮裏真是喜事連連,皇上去年才得皇子,今年又添了一公主,可謂是好事成雙啊!”靠禦座右側的妃嫔席間,惠貴人那張頗有福相的臉上堆滿笑意,顧及左右,又時不時看向禦座上的玄烨。

衆人接準勢頭,紛紛湊趣,道:“是呀,皇上兒女成雙,大清有後,那是上蒼庇佑我大清注定要千秋萬代啊!”

“是呀是呀,今兒個好日子,榮貴人怎不帶着大阿哥出來遛遛?”說話的是跟在佟佳貴人身邊的常在董氏,員外郎董達齊之女,去年秋天入的宮,平日裏一個人不怎麽說話,大日子倒是挺愛湊熱鬧。

董常在才把話說完,臉上帶着笑意,身旁的佟佳貴人便瞪了她一眼,宮裏誰不知道,凡妃嫔生下的孩子,無論位分,無論男女,皆要抱走了在別處帶大,由保姆、乳娘悉心照料,平日難見親子一面。這會兒大阿哥還在乾西五所裏安睡,榮貴人又豈能帶着來這屋裏團聚吃餃子?

董氏一句話把好好的氣氛給攪僵了,衆人悄悄瞥向坐在席間含笑低頭的榮貴人,她倒是大方,不怒不嗔,更是讓董氏無地自容。

就在這時,坐在皇帝邊上的皇後緩緩開口打破了僵局:“本宮昨兒去瞧了大阿哥,吃得好,睡得香,一雙小眼兒骨碌碌轉得可靈活了。”

皇後一提及大阿哥,榮貴人臉上立馬浮現光彩,心裏也舒坦了許多,孩子過得好,做母親的也就寬慰了。

“大阿哥近日正在學步,待走得穩當些,榮貴人也可去瞅瞅。”前頭屋子裏飄滿了女子的細柔之聲,這會兒來了一句略顯沙啞的渾厚之音,衆人便将視線轉移到了男主人身上。

榮貴人難掩激動道:“嫔妾謝皇上!”

大阿哥出生至今,榮貴人這個做生母的,在分娩當日見過一面後,便眼瞧着大阿哥被抱去了乾西五所撫養,只有太皇太後想念曾孫時,才會叫人抱去慈寧宮暫養一段日子,榮貴人也就給太皇太後請安時才得見大阿哥一面。

天家的子嗣在平民百姓看來似乎是享盡榮華富貴,殊不知也因如此,他們的命運被早做了安排,多了什麽,便也少了什麽,除卻衣食無憂,或許還不及老百姓活得快樂自在。

一個個,皆是如此。

前不久,皇帝又新添了一位公主,養在了慈寧宮寝殿側的西次間裏。紫禁城連年添喜,太皇太後喜不自禁,除了安排保姆、奶娘,也時常叫蘇麻喇姑前去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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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的生母本是皇後宮中的侍女冬兒,見乖巧便撥去了乾清宮使喚,不想不久便受了恩寵得孕,生了大公主,升做了官女子,位分雖不高,但好歹成了小主,再不用做那些雜役,如今和惠貴人她們一塊兒住在翊坤宮,冬兒與春妞兒一樣平步青雲,後宮裏頭的人無不豔羨,只是不比生了皇子的春妞兒更為人在意。

而那幾個早早入宮的貴人,包括皇後,這幾年來卻是一無所出,不免叫後宮裏的老人家們有些挂懷。

家宴後,衆人退散,洛敏也讓雲秋攙扶着準備回寝宮,她沒讓人準備肩輿,只是徒步走在夾道上,往寝宮而去。人影散了,眼前才徹底清靜,若不是看在玄烨的面子上,想必她會在自己的院子裏開個小家宴,也不至于亂了耳根子,亂了心緒。

她心知冬兒是皇後撥去乾清宮的宮女,她讓玄烨去坤寧宮“報恩”,不想到頭來有喜的卻是冬兒,玄烨耍了什麽心思她不會不知道,他這是變了法子來抒發不滿啊!

“公主,請留步!”才離乾清宮不遠,便叫身後的小梁子喊住,洛敏頓步,回身,小梁子已來到她跟前,“公主,這是皇上讓奴才交給您的。”小梁子伸手遞上前,雲秋接過,交到了洛敏手中。

“有勞了。”

“奴才告退。”

待人走開,她才緩緩展開那張卷起的小紙條,匆匆瞅了一眼,又快速揉成一團攥緊在手心裏,眼角不禁意間浮上溫暖之色,歇了歇氣又朝雲秋說道:“走吧。”

雲秋老老實實跟着洛敏走,也不管那紙頭上寫了什麽。

回到住處,她先去榮惠寝宮坐了一會兒,娘倆兒說了幾句貼心話,守了歲,便又離去了。待人都歇下,宮中寂靜無常,洛敏方叫雲秋幫着換了衣裝,準備出去。

臨走前,她對雲秋叮囑道:“你在宮裏守着,我出去一下,即刻回來。”

“嗯,主子,這天兒還沒開春,夜裏寒氣更重,要不奴才再給您加件大氅?”

洛敏搖了搖頭,道:“雖說這會子宮中宵禁,可宮女披着大氅總歸太過顯眼,你給我穿得夠多了,別擔心。”

“是。”雲秋垂下頭,不再說話,洛敏極是欣慰地看了雲秋一眼,心知她關心自己,也知她心裏在擔憂什麽,長久以來,自己做了什麽,雲秋只是安守本分,從不在旁多嘴,也極力蘀她保守秘密,盡一個奴才的本分和忠心。

在這宮裏頭,能留個可心的人在身邊确屬難得,也沒讓她瞧見那些為了争相邀功而吃裏扒外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眼前,當年無意要了雲秋來近身侍候,也算是給自己積了福。

離了寝宮,寒風吹得緊,洛敏忍不住抱緊身軀瑟縮了一下,但想着約定的時辰近在眼前,也就不管不顧,頂着寒風向前而去。

路過養心殿,耳畔響徹着紫禁城外的連連爆竹聲,一路朝北,匆匆走在西六宮與坤寧宮的夾道上,進了宮後苑,繞到了萬春亭,遠遠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太監宮裝的男子身影直挺挺地站立在亭內,正從上而下看來。

洛敏的心“咯噔”一跳,三步并作兩步走進亭內,尚未開口說話,卻叫他一把緊緊摟住,“你怎才來?”

“陪皇額娘多說了會兒話,講不定時辰,來的路上我又得避開了人才好到這兒,所以便遲了些。”

“你叫我好等,定要罰上一罰!”玄烨在她頭頂狡黠一笑,随即放開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臉頰,低下頭,貼上她凍得發紫的唇瓣,用力吸允。

這一刻他等了整整一個月,對他來說真是太久太久了。臘月裏宮中忙得不可開交,這到了年下,自初一起便準備起了過年,從他開筆寫“福”字,到接見臣工的祝賀,再到臘八,過年的氣氛越發濃烈,各種祭祀儀式及家宴晚宴紛至沓來,直至今夜的家宴,他倆才得空相見,只是隔着衆人,不得互訴衷腸,唯有抽出這僅有的一個時辰,才能悄悄在人跡稀疏的花園子裏見上一面。

玄烨憋了太久,相思之情與日俱增,他緊緊摟着她,用力吻着她,不願松手。

洛敏聞着他的氣息,同樣釋放這一份積存數日的濃郁的相思情!

良久,兩人終于分開,洛敏低頭喘息着,玄烨一邊低喘,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她的面容泛着沉醉的紅暈,遲遲不肯褪去,水汪汪的雙眸含着柔情、留着倦意,雙唇微微顫動着,無法掩飾內心的歡樂,還有眉目間那出人意外的幾分妩媚,都令他情難自控,恨不得摟着她、吻着她,直到海枯石爛。

可是,他如今不能,他們只能私會一個時辰,到了醜時,他又要穿起吉服,忙上一整天。

兩人一時沉默住,除了遠在城外似有若無的鞭炮聲,便是彼此的呼吸聲。

“阿嚏!”驀然,洛敏掩嘴打了個噴嚏,玄烨心下一緊,立即捉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心疼道:“我不該約你在這兒相見,瞧你,凍成這樣,可不要着了風寒,我送你回去!”

洛敏拽住他,道:“好不容易與你瞧上一眼,才不到半個時辰,別急着趕我走!”

“我哪是趕你,我是心疼你呀!”

洛敏心頭一悸,靠上他的肩膀,“有你陪着,我便不會凍着,即便他們在屋裏加再多的炭火,也不及你這雙手掌來得溫暖,再呆一會兒,我便回去。”

她的話聽來感動,玄烨也不願割舍這一份得來不易的溫存,便遂了她的意,将她緊緊摟在身旁坐在亭子內,靜靜共度良宵。

許是戀人的甜蜜氛圍感染了天地,風停了,雪化了,若灑上一片甘霖,這滿園子的花卉佳木便能在頃刻間傲然盛開,溫暖人間。

洛敏靠着他,聲音也柔了幾分,滿臉平靜道:“前兒我去慈寧宮瞧了大公主,臉蛋兒粉嫩,很是可喜,如此可人的娃娃,離了額娘總覺着心裏發酸,你瞧着能不能和皇瑪嬷說說……”

“祖宗規矩,皇家子嗣一旦誕下,便要從生母身邊抱離,你想讓我去求皇祖母恩準她們娘倆兒住在一塊兒,怕是行不通。”不等她說完,玄烨便已猜準了她的心思,她為他的子女如此思前想後,也不知是悲是喜,唯有

暗自嘆氣,若無其事地回答她。

“沒有試過又怎知行不通?骨肉分離,你也知個中苦寒。”洛敏依舊不依不饒,一反常态。

玄烨低頭沉思,她說得極準,他何嘗不是如此過來的,自出生便離了生母,從小沒有得到過額娘的愛撫,孤零零地從不知母愛是為何物。

玄烨感同身受,開始動容,“送回生母身邊撫養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可以試着與皇後說說,瞧她是否願意撫養這個孩子。”

“也好,冬兒本就是皇後宮中的人,如此也好有個照應。”洛敏想了想,又道:“眼瞧着你都有了阿哥公主,好是好,可畢竟不是嫡出……”

玄烨忽而起身,臉色不及方才好看,“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她處處為自己着想,有時感動,有時卻……覺得心煩!倘若她不是他的皇姐,而是一個平凡的八旗女子,懷着超乎常人的品貌才具,那麽,他定會将皇後之位賜予她,讓她寵冠後宮,他們的子嗣定也會綿延不絕!

可是,他不能娶同宗姐妹,亦是有了一位皇後,這一切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洛敏知道自己又惹了他不高興,可也沒有辦法,即便她不幫着旁敲側擊,将來太皇太後、皇太後,定也是會幫着憂心的,她只是順應歷史,盡人事罷了。

她記憶裏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雖然自那日太皇太後與她談及蒙古婚事後便沒再提及,可她印象中仍沒有忘記史書對敏公主的記載,康熙七年的子時已過,如今康熙八年……既然她無法永久陪伴他,不如叫他好好珍惜皇後。

玄烨走在前頭,洛敏默默跟在他身後,一直到乾清門,兩人在沉默中分道揚镳,玄烨終究是在氣她,可就算洛敏心知肚明,也不願去安慰了,不願去解釋了……

兩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背身而去,一個朝左,一個朝右,走了幾步,他回頭,她背身,又走了幾步,她回頭,他背身,心裏空了,便再也沒人回頭。

回到寝宮,屋裏的燈火已全數熄滅,門口每一個人守着,洛敏心思沉重,沒想太多便推門走了進去,悄悄喊了一聲:“雲秋?”

沒有人回應,心想雲秋許是睡了,便作罷不再喚她,舉步朝裏走,然而才走一步,耳旁吹過一陣風,眼前一亮,接二連三,頓時屋裏照得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洛敏遮了遮眼,皺眉:“雲秋,你這是……”

“敏敏回來了?”這聲音……洛敏的心“咯噔”一跳,随即垂下手,循聲望去,那個滿臉笑意,坐在炕榻上的貴婦人不就是……

腳下如灌了千斤重的鉛水,身子僵硬,聲音顫顫巍巍道:“皇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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