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榮惠安然坐在炕榻上,雖然臉上笑着,可洛敏心知這笑是與往日不同的,溫柔被質疑取代,不禁心生恐慌,她慌忙地看了跪在地上的雲秋一眼,雲秋自她進屋後,便一直垂着腦袋,渾身顫抖着。
那一瞬間,渀佛她的希望落空了,夢想破滅了,多年來的苦心、愛心、癡心……所有的一切只怕都在這一刻到盡頭了。
“皇額娘!”她“撲通”一聲跪在榮惠跟前,“是敏敏一意孤行,與雲秋無關,請皇額娘莫要責罰于她!”
榮惠閉口不言,只是朝身旁的劉嬷嬷使了個眼色,劉嬷嬷随即打發了宮人出去,只留了她們母女二人。雲秋撐着膝蓋慢慢站起身,忍着酸痛一瘸一拐地繞過她身旁,洛敏回頭眼看着她走出內室,劉嬷嬷陪在一旁,心底滿滿的酸脹之感壓得她異常難受,終究是她連累了無辜。
待屋中冷清了,洛敏複又看向坐在炕榻上一動不動的榮惠,“皇額娘,雲秋她……”
“放心吧,我只是讓她回去歇息了。”此刻,榮惠已是斂起了笑容,她緩緩起身走近洛敏,拉起她,深吸了一口氣,歇了歇道:“起來吧,在外頭一定是凍壞了吧?”
榮惠沒有直接将她斥責,而是一如往常溫柔地慰問她的安康,洛敏既感動,又愧疚,更多的便是疑惑,因為她不清楚雲秋是否将她和玄烨的事全數供出。
“你向來懂事乖巧,今兒怎如此胡鬧?深夜裏竟穿着宮女的衣裳出去,還穿得如此單薄,若是着了風寒要如何?”榮惠的話令洛敏一顆提起的心頓時放了下來,言下之意,想必她并不是因那件事而責罰雲秋,而是罰雲秋未盡到奴才的本分。
洛敏即刻換了神色,道:“穿宮女的衣裳只是敏敏一時興起,城外鞭炮響得很,敏敏睡不着,便想自個兒出去遛遛,留了雲秋在屋裏。”
“唉,你可知你的‘一時興起’卻是叫旁人受了罪?雲秋這丫頭與你一樣倔強,問她也矢口不說你去了哪兒,皇額娘沒有法子,只能照宮規行事,今兒個是罰跪,可長此以往,什麽都是保不準的。”
榮惠本在洛敏離去後便準備歇下,可今夜一心挂念着洛敏,輾轉難眠,才又起身,披了衣裳親自去她的住處瞧瞧,怎知一進屋,哪有她的身影,只有雲秋一人慌慌張張地跪在自己跟前,問什麽卻一無所獲。
她不動聲色,靜靜地候在屋裏,過了整整半個時辰。
又榮惠親口說出來去始末,才确認事情并未暴露,忙找了理由認錯:“皇額娘,敏敏知錯了,往後也不會再這樣了。”
“好了好了,小手凍成這樣,可叫皇額娘心疼,今後仔細些,睡不着也不好在大寒天裏随意外出了,這幾年雖叫太醫調理,你的身子也好了許多,可平日總要防着,你能明白,皇額娘自然放心。”榮惠頓了頓又道:“你這屋裏炭火不夠,稍後皇額娘讓人從我屋裏挪一些過來,晚上也好睡得踏實。”
“多謝皇額娘關懷。”雖是瞞過了榮惠,可洛敏的心裏總是堵着不舒坦,多年來榮惠真如生母一般待她,可她連女兒家最貼心的話都不曾與她說過……
或許,她的選擇注定了她此生必将留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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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惠沒有多留,瞧着洛敏安然無恙,便由劉嬷嬷扶着回了自己的寝宮。
待榮惠走後,屋裏籠起了溫暖的熏爐,只是蘀她加炭火、點香爐的人不再是雲秋,而是換了一個比雲秋年紀稍長一些的宮女,那本是榮惠身邊的人,名喚“晴夏”,人如其名,笑起來宛如夏日晴空,暖人心窩,卻也帶着些火烈、燒心一般的刺痛。
屋裏飄起了安神的香,洛敏躺在溫香軟暖的錦被貂褥間,靜聽着屋外嗖嗖寒風拍打着窗棂,好半晌,安神香管了效用,她沉沉地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而此刻,慈仁宮的女主人尚未入睡,她獨自跪在蒲團上,手持念珠,在佛祖面前念了整宿的經文。
爐上的線香袅袅不斷,主子一宿沒有安睡,劉嬷嬷便守了整整一宿,待到了雞鳴達旦時分,佛堂內的念經聲才停了下來,榮惠睜開眼,劉嬷嬷立馬上前,“主子,奴才扶您回屋歇一會兒吧。”
榮惠緩緩搖了搖頭,擡起手臂,劉嬷嬷攙着她慢慢站了起來,“過會子皇後将攜各宮妃嫔來這兒請安,你扶我去換件衣裳,再好好梳洗一番。”
劉嬷嬷瞧女主人面容憔悴,于心不忍,卻也不敢拂了主子的意,随即扶去寝宮,蘀她重新梳妝打扮,換了衣裳。
到了辰時,皇後率領後宮女眷來到慈仁宮依次請安、道新吉,看着一個個春風滿面、嘴角含笑的人兒給自己請安問候,榮惠表面挂着笑,心裏卻融入了一股子說不清的滋味,尤其當她看到賢惠端莊的皇後,這種感受更加旺盛。
待宮眷們行完禮,皇後便率她們退出了寝宮,再到各處拈香行禮,爾後一身禮服的皇帝進到宮中,滿臉喜氣地給她請安,榮惠見到玄烨,心猛地一縮,捏緊了手指,只覺得指尖微微發涼,細長溫柔的眉毛一下子抖了起來,然而,很快,她又穩住了心緒,刻意忽略鼻尖幽幽聞到的龍涎香氣,漾起笑意,平靜道:“起來吧,大過年的,皇帝你也忙累了,夜裏不歇一下總會礙着龍體。”
這話不帶疑問,直接肯定了他昨夜沒有歇息,玄烨身形一頓,确實,他沒有功夫阖眼,與洛敏分別後,便即刻回到乾清宮盥洗更衣,從拈香行禮到道新吉、遞如意,馬不停蹄。
玄烨沒有多想,只以為榮惠為他擔憂,也并不知道與洛敏分開後發生了什麽,他微微低着頭,謙和有禮道:“兒臣多謝皇額娘挂懷,兒臣是皇帝,這過年是大日子,許多事兒都需兒臣親力親為。”
“是呀,皇帝當有皇帝的樣子,你還年輕,大清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凡事都要留點心,不能全憑喜怒獨斷,一失足,千古恨,想必老祖宗也是這般教皇上的吧。”
玄烨頓感奇怪,從前無論是上坤寧宮,抑或是慈仁宮請安,皇太後從不與他如此多言,他們之間只保持着“母慈子孝”的态度,今日卻不同,皇太後似是話中有話。
來不及多想,劉嬷嬷已在旁提醒榮惠道:“主子,各親王、大臣正在殿外等候道新吉。”
聞言,玄烨對榮惠道:“請皇額娘移駕前殿升座。”
榮惠點點頭,方才的話題就此停住,由劉嬷嬷親自扶着離開寝宮,來到前殿,坐上寶座,由皇帝率領早已等候在外的親王、大臣進殿行三跪九叩禮,禮畢,衆人退散,此刻皇後率妃嫔、宮眷等已在各處拈香行禮完畢,又回到慈仁宮依次行六肅三跪三拜禮,而與此同來的公主、福晉、命婦等則在檻外随從行三跪九叩禮。
一場新春儀式完畢,衆人散去,皇帝即将回宮書寫《心經》,榮惠将自己日夜念誦的《心經》贈予了他。
慈仁宮恢複了往日的安靜,榮惠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劉嬷嬷皺起眉頭道:“主子,這事兒是否該禀報太皇太後?”
榮惠搖了搖頭,“還是罷了,近些年,她老人家難得高興一回,別叫這事兒去惹她操心,往後咱們多留意着些,可別叫事态越發不可收拾。”
“是。”劉嬷嬷半垂着頭,想了想,又勸慰道:“主子,奴才瞧着這事兒也不是一兩日了,兩位小主子的倔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那會兒您不和公主道明,想必也是為了顧及公主的感受,若是真将這對苦命……”
“這也沒有法子,難道你忘了前車之鑒?”榮惠生生打斷了劉嬷嬷,接着道:“當年太宗皇帝将妹妹和碩四公主下嫁于輔政大臣遏必隆大人的八哥圖爾格,他們将自己的三女兒嫁于當時還是貝勒的敬謹親王尼堪為福晉,因無法生育而将仆婦的女兒收養為己女,最後事情敗露,太宗皇帝大怒,以混亂皇家宗室血統降罪,不但将圖爾格奪官賜死,也革去了親妹妹的公主封號,就連尼堪貝勒也因此被降為貝子,直到先帝爺入關,立了戰功才又封為貝勒。”
“可是主子,您明知道公主和皇上并沒有血緣之親……”
“我明知又如何?太皇太後并不知這一切。”榮惠長嘆了一聲,又叮囑劉嬷嬷道:“這事兒斷不能讓太皇太後聽了去,往後甭在提了,若是追究起來,這可是欺……”
“咣——”一聲巨響,榮惠與劉嬷嬷雙雙扭頭看去,只見寝殿門口站着一個年輕的身影,她一臉驚愕,身體僵硬,一只描金銅手爐在青黑的琉璃地磚上滾了一圈,停在了凳腳下。
“是真的麽?皇額娘,劉嬷嬷說的都是真的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聲音哽咽着,她本想在行完禮後将皇額娘幾個時辰前留在她屋裏的手爐送回去,從不用通傳,她便可進到寝宮裏,方才許是她們談得太入神,才沒察覺她站在門口。
她聽到了,她全都聽到了,原來皇額娘已經發現了,她沒有當面道明只是為了顧念她的感受,可即便不說,她又要怎樣做呢?洛敏驚愕了,激動了,更是慌亂了,她想求答案,她想知道真相!
“皇額娘,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麽?”洛敏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拉住榮惠的手臂,拼命地懇求她告訴她一切,“皇額娘,我們沒有血緣之親,我和玄烨壓根兒沒有血緣之親是不是!?”
榮惠的身體劇烈一顫,手也止不住發抖,這一雙小兒女的癡情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皇帝的名諱就連她這個嫡母也不敢随意叫喚,可這孩子,竟是叫得這般上口,她還沒來得及花心思去防範、去阻止,撞上此刻,好似什麽都粉碎了。
榮惠閉了閉眼,不知是大徹大悟,還是于心不忍,拉着她走進內室,劉嬷嬷蘀這對母女掩上了門,留在了門外。
榮惠在梳妝臺前停下,從梨花木的抽屜裏取出一個首飾盒,那首飾盒是她的陪嫁物,紅緞金絲繡了一圈亮白的珍珠,許多年過去,仍保存得亮麗如新。
她端着首飾盒看了半晌才緩緩打開,裏面沒有一件珍貴的首飾,只有一撮用紅繩捆綁着的烏黑發絲以及四顆小牙,洛敏驚訝了,如此精致的首飾盒裏,卻只放了這些東西?
榮惠輕輕撫摸着盒裏的發絲,輕聲道:“這是你滿月時剃的胎發,又細又軟,你額娘想着你長大了定是個極溫順的孩子。”
她又把手移到了旁邊的四顆小牙,“孩子換了牙,上丢下,下丢上,如此才好長快、長齊,只是皇額娘覺着這也是你長大的印證,便留了上下四顆蘀你保管着。”
回憶令她嘴角浮現了笑意,但随即又消失了,她嘆息:“你雖不是你阿瑪額娘親生的,可他們卻待你有如親生啊。”
洛敏愣愣地望着首飾盒,榮惠又道:“阿姐自嫁進王府,身子便大不如前,好不容易懷了頭一胎,誰知落草便夭折了,阿姐痛心疾首,你阿瑪不忍阿姐憶女成狂,便想盡法子領養了你。”
“那我的親生父母呢?”聽完,洛敏竟是出奇地平靜。
“當年京師同時辰出生的孩子并不多,更不能生生奪了別家的至親骨肉,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幕僚打探的路上,離王府十裏遠的老胡同裏撿到了你,帶回了王府。”
誰知一位珍貴如寶的公主竟是如此身世,甚至連親生父母身在何處都無從得知。她原是被人遺棄的,不,應該是敏公主,她竟是遭人丢棄的嬰孩!
既然如此,她便不再管這身體來自何處,她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裏沒有愛新覺羅家的血液,她和玄烨并沒有違背倫理道德,他們是一對普通的愛侶啊!
一時間,興奮、激動、感恩……她好似對這個社會重新充滿了希望,她滿懷期盼地看向榮惠,“皇額娘……”
“斷了所有念頭吧,即便你與皇上沒有血緣之親,打從你阿瑪收養了你,你的名兒便記在了宗室的玉牒上頭,你一天姓愛新覺羅,便是一輩子姓愛新覺羅,是大清康熙皇帝的二皇姐,誰也無法改變!”榮惠強硬的語氣令洛敏頓時醒悟,如遭晴天霹靂。
是呀,冒認皇家公主是欺君大罪,即便皇瑪嬷顧念舊情、網開一面,那也不可能以妃嫔的身份留在玄烨的身邊,朝野內外、滿漢之間、八旗上下,乃至君臣、官民、各宗各派各黨各門,甚至是蒙古王公……要如何權衡?如何收拾?
這一刻,她的夢斷了,情難了,緣,也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回預告:兒時玩伴重相聚,上元燈火惹是非。欲知詳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十一長假來啦~~~有時候放假比工作還要忙,有木有!?雖然要開始着手畢業論文了,但我還是會忙裏偷閑,繼續碼字的,親們堅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