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癡念
顧澈在報社待了大半天,待到下午吃完了飯,就告辭回了府。還未到門口,便看見丫頭們聚在一起小聲說話,一問才知道,恰好今天溫昀回來了。
沒有打一聲招呼,倒讓府裏人頗有些措手不及,慌亂地張羅着迎接了好半天。
溫昀最講究那些繁瑣禮法,丫頭們也不敢怠慢,從晨起便站在門口迎接,此時溫昀回了主廳休息,她們才敢躲在門口放松會兒。
他早上出去得早沒得到消息,此時也理應去拜見一下主人,主廳并不遠,從大門進入穿過一個院子便是。顧澈辭了這些小丫頭便往主廳走,只是還未進大廳,便聽到了茶杯摔碎的聲音,以及一聲沙啞的怒吼。
“混賬!”
顧澈頓了下,并未掀開門簾,只是站在門外道:“溫伯父,我是思辰,在溫家叨擾許久,特來拜見伯父。”
門內傳來了聲音:“進來吧。”
溫昀雖與自己父親交好,但他一心效忠大清,家也不着。從前他甚少能見到,如今打量起來,才覺得溫昀真是老了。
他還留着前清的辮子,因着回來的急,官服也沒換,朝冠脫下來放在桌上。不知為什麽在發脾氣,他滿臉的皺紋堆在一起,胸口大幅起伏。
看到顧澈進來,溫昀稍稍平息了下,打量道:“顧家的小子已經長這麽大了啊,來讓我瞧瞧。”顧澈走近了些,禮貌道:“請伯父安。”
“不錯,這幾日在這住的可習慣?”
顧澈笑說:“溫伯父的招待當然是極好的,哪有住不慣一說。”
溫昀點了點頭,又問:“你父親現在還好嗎?”
“一切都好,只是來信說天氣轉涼,有些咳嗽了。”
“那便好,記得托我向你父親問個好。你快坐吧。”溫昀說完,又轉頭看向一邊的溫铎之,厲聲問:“他還沒來?”
溫铎之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麽心情,他轉頭吩咐身後的管家道:“去,把人給我叫過來,他若不來,就把人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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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應了聲便走了。
顧澈心下疑惑,卻不好問這家務事,正想着該如何緩和氣氛,就聽管家去而複返道:“小少爺來了。”
顧澈一扭頭,便看到溫十安從門口進來。
他仍披散着頭發,松松垮垮地穿着件水色的袍衫,外面裹了件厚重的大氅。他擡腳跨過門檻,顧澈才看到他腳上并未穿鞋,這麽冷的天,他竟然就光着腳來了。
溫十安似乎剛睡醒,半眯着眼,懶懶道:“叫我做什麽?”
看見他這樣,溫昀越發生氣了,端起桌上的茶杯砸了過去,罵道: “你看你像什麽樣子!”
茶杯在他腳邊碎開,劃破了皮膚,顧澈便看到他白皙的足腕處有殷紅的血流出。可他像是沒感覺到,也不躲閃,就直直的站在那。
溫铎之也沒有去勸慰溫昀,只是坐在桌旁,輕抿着自己手裏的茶,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我問你!”溫昀道,“讓你背的《古文辭類纂序》可背了?”
“沒有。”
“那我讓你寫的文章呢?”
溫十安頓了下,道: “也沒有。”
“啪——”
溫昀猛地拍了下桌子,顧澈被吓了一跳,就聽他罵道:“簡直胡鬧!把家法拿過來!”
管家皺了皺眉,想勸兩句,看到溫昀的眼神又只能讪讪地取來家法。
是一根黑色的藤鞭,直徑不過一寸,因為年歲久遠,藤鞭表面已經變得光滑,打在身上必定是極疼的。
“想當初我束發之年便已考取進士,你現在連八股作文也作不出,你如何對得起我溫赫特氏的列祖列宗!”
顧澈蹙起眉,不解溫昀的行為。八股作文乃是從前科舉必備,內容和形式皆死板僵化,如今科舉已廢,文人解放,溫昀倒是奇怪,還惦記着那些殘害人的東西。
溫昀掄起藤鞭,溫十安下意識地抖了下,卻沒有求饒。顧澈偏了偏頭,對上溫昀盛怒的臉,道:“伯父不可。”
面上看他仍是淡然自若的模樣,只是疊在身前的手指卻微微收緊,透露出此刻的焦灼來。
溫昀停了下來,不解地看向他,他站起來鞠了一躬道:“伯父萬別動氣,小心傷了身體。您看這會都要年關了,這時候見了傷,來年就可失了好兆頭了。”
一旁喝茶的溫铎之終于擡了眼,輕飄飄地看向他,勾起一個笑道:“顧少爺真是好口才,不過這是我們的家事,就請你回避了。”
顧澈看向溫十安,卻看見他一臉平靜地回望他,眼裏又是第一次見他時的死寂,他還想再說什麽,溫十安已經褪去了袍衫跪在地上。
他輕聲道:“出去,別看我。”
沒等顧澈再說什麽,管家已經奉命走到他面前,沖門口伸了伸手:“顧少爺,請吧。”
溫昀并沒有阻止,想來也是不願他插手這家務事,他被逼着趕了出去,溫十安也閉上了眼。
藤鞭只打了第一下,他便疼得臉色泛白,又不願意求饒,便死咬着嘴,嘴唇咬破後血流進嘴裏,是一股子鐵鏽的味道,惡心得他想吐。
溫昀下了狠手,每一下落鞭都抽得皮開肉綻,溫十安身體本就不好,挨第二下的時候便險些暈倒,眼前花白一片。
溫昀看他一絲悔改之意也沒有,越發生氣,接連兩鞭再落下,溫十安悶哼了聲,疼得汗已經浸濕了頭發。
溫铎之品罷了茶,放下茶杯擦了擦手,提醒道: “我會教訓他的,別打死了。”
溫昀聞言停了下來,轉頭将沾了血藤鞭遞給管家,厲聲道:“別讓我再看見他這副丢人的樣子”
看到溫十安半死不活的模樣,他冷哼了聲,扭頭便離開了。
溫铎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對地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人說道:“還能起來嗎?”
溫十安張了張嘴,幾次也說不出話,溫铎之便揮了揮手,讓人把他拖回房間,又道:“去,給小少爺取藥。”
他被放到床上時,背後的傷口已經和衣服粘到一起,輕輕一拉扯便是撕裂般的疼。溫铎之垂着眼瞧他皮開肉綻的後背,還有許多舊傷的疤痕,他細細撫摸過那些尚且完好的地方,冰涼的手指像是蛇信子,游走在溫十安的背上,讓他下意識細細地顫抖了起來。
“你害怕我嗎?”溫铎之笑道。
他意識有些模糊,身體卻抖得更厲害了。溫铎之手下逐漸用了力,挪移到他的傷口上,輕聲道:“怎麽,跟着顧家少爺厮混了一段日子,你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他的手按進溫十安的傷口裏,在血肉裏橫行,溫十安忍不住尖叫了起來,抖了兩下便疼暈了過去。
看他沒了意識,溫铎之抽出帕子細細地擦拭手指,吩咐道:“給你們少爺上藥吧,仔細着點。”話說得平平淡淡,丫頭們卻連頭也不敢擡一下,顫抖着道:“是。”
溫十安整整昏迷了一天,醒來時下意識想要翻個身,一雙手忙扶住了他道:“剛上了藥,別動。”
溫十安沒有睜眼,只是問:“你怎麽來了?”
“你都這樣了,我還不能來看看你?”
溫十安看也不看他,別過頭道:“看我做什麽,又死不了。”
顧澈被逗笑了,不由惱他這般不識好歹,氣惱道:“不逞這點口舌之快你就不舒服了?”
溫十安不吭聲了,反将頭埋在枕頭裏,隔了很久,久到顧澈以為他又睡着了的時候,才聽他悶悶地說了句:“我不知道怎麽就把自己過成了這樣。”
他額娘走的早,自幼是被這個庶出的阿哥帶大的,從前上學時先生常教四書,先生講起書來,侃侃而談,搖頭晃腦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他那時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半點也不懂虛僞周旋,直愣愣地說: “先生,我覺得不對。”
“哦?哪裏不對啊?”
“這句話是說夷狄之國雖有君主,卻不懂禮儀,不如中原諸國沒有君主。可《春秋》裏又說,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不就是說是夷狄還是諸夏之國不在于血統,而在于所習用的文化。學生認為,夷狄的文化未必不合禮儀,只要讓文化交流,雙方便可以相互了解,那麽便可使夷狄信服。”
先生笑着點頭,道:“不錯,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解”
先生驚喜于他的想法,便轉告了溫昀。誰知溫昀因此大發脾氣,待到課下,便将他叫了過去。
“跪下!”溫昀怒聲道:“你可知你犯了什麽錯?”溫十安應聲跪下,低頭道: “不知。”
話音剛落,溫昀的巴掌便甩了上來。他被打得偏了頭,臉上頃刻間出現了個巴掌印。
“今天堂上你跟先生說了什麽,質疑聖人的話,還肆意發表看法,說什麽要了解夷狄的文化,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溫特赫氏是滿族的古老姓氏,溫昀向來厭惡漢人,更別提夷狄諸國了。偏偏他性子倔,非要争個究竟,“阿瑪,漢人與滿人文化尚有不同,夷狄遠在偏遠邊境,自是有不同于中原的獨特禮儀文化,就好像百花盛開,才能彙成三春勝景。”
溫昀臉色越發難看,罵道:“你還敢頂嘴!”
說罷,掄起藤鞭就要抽下去。
溫铎之見此,微蹙了下眉,說道:“十安年紀輕不懂規矩,諒他也不會有下次,您饒他這一次吧。”
“你身為他阿哥,他今日這番違逆之語,你也難逃責任!”溫昀本就在氣頭,看到溫铎之求情,更是生氣,道:“來人,把他關進柴房。”
溫昀向來如此,若是把溫铎之關進柴房,定是要餓上兩天不給飯吃,溫十安忙跪的端正,喊道:“阿瑪!是我的錯,我下次不會再犯了,您別遷怒阿哥,我受罰就是了。”
“孝子不生慈父之家,我看是我平時太慣着你們了。”
溫十安那時尚是幼子,那藤鞭打在身上,兩下便将人打得疼暈過去了,好容易止住了血,翌日一早,趁着沒人注意,他便一步一停地挪到了柴房。
門上落了鎖,他只能扒着門縫喊:“阿哥,我來了!”
溫铎之在牆角縮着,聽到聲音,擡了擡頭,看到溫十安趴着門努力望屋內看,有氣無力道:“你來幹什麽?”
“對不起,害的阿哥一起受罰了。”
溫铎之沒答話,他又道: “阿哥,我知道你沒吃飯,我給你帶了包子。”
他費力推開了點門,将那幾個他早飯留着的包子從門縫裏塞進去,“阿哥,你快拿着呀!等會被發現了。”
溫铎之冷哼了聲,別過了頭: “餓不死,滾回去。”
“阿哥!”溫十安又喊。
溫铎之徹底不理他了,任他怎麽喊也不答應,溫十安沒了辦法,只能把包子又草草包好,塞進柴房。
那包子從溫熱放到涼,溫铎之也沒吃下它。
他是感激着這個兄長的,從前的事他很多都忘了,沒有什麽美好的記憶,也就沒有記得的必要了,唯獨溫铎之為他受的那幾次苦,他不敢忘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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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是滿族對于哥哥的稱呼,或許并不嚴謹,如果有誤記得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