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禍起

可誰都會變,就像從前尚有一點溫暖的兄長變得刻薄冷血,就像從前跟在他後面喊“哥哥”的小孩已經成了優秀發光的人,就像從前妄想改變制度的他已經成了時代下的滿清餘孽。

溫十安後背傷得很厲害,隐約有血透過了衣服,顧澈垂着眸,手指輕輕撫過那處血污,道:“很疼吧。”

“沒事,習慣了。”他聲音很輕,卻讓顧澈心尖有些泛疼。

他離開時,正是清朝覆滅的關鍵時間,那個時候的溫昀,應該比任何時候都要瘋狂。他一手挽住了歷史的車輪,将溫家永遠地留在了清朝,也将他的兒子打入了歷史的縫隙裏,永遠容不得人群。

溫十安終于轉過了頭,他聲音很平淡,卻讓顧澈聽出了許多滋味:“以前我還小,我阿哥就常被打,後來他學會了讨那個人開心,很少再挨打,也變得跟那個人越來越像了。”

說到最後,他又笑道:“他說的沒錯,我是溫家的人,民國不要我的。”

他不是沒想過反抗,除了換來更多的傷,沒有別的用。父親會給他布置任務,逼着他學習八股文,請先生來教他如何輔佐君主。

可外面已經是民國了。

他融不進大清,也被新時代拒之門外。

顧澈看他收起了笑,細眉輕聳,雙眸微斂,眉眼間含愁猶碧波蕩漾,忽然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記憶裏模糊的人影陡然變得清晰,他又問:“林姨娘是怎麽走的?”

溫十安頓了下,回憶道:“姨娘身體一直不好,義和團在北京大鬧時她受了驚吓,後來遇到八國聯軍,整個北京的人都在逃命,她就病死在那場動亂裏了。”

印象裏,林姨娘總是低挽着頭發,穿着一件緞地蝴蝶花卉紋刺繡女褂,因為久病纏身,她臉色多是蒼白的,故而會添點胭脂示人。

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柔弱恬靜的,顧澈從沒見過她生氣,也從未見過她強硬的一面,她似乎總是溫婉的神情。

但這樣的人,卻在義和團沖進溫家時,毅然擋在前面。

當時溫昀尚在皇宮,溫铎之正在廣東做都司,家裏的仆人膽小,是林姨娘擋在他們面前,痛斥義和團“技不如人,反倒盲目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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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溫铎之及時趕了回來,才避免溫家被砸的命運,從那之後林姨娘就一病不起了。

溫十安那樣的神色,太像林姨娘了。

那個女人在溫府裏被關了大半生,到死也沒能逃開溫府。顧澈常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哀愁,那是掙紮下流露出的無力感。

感到苦了,那是尚在掙紮,感到痛了,只是還未麻木。如今對于那個薄命的女人,顧澈心裏油然而生的只有尊敬,她無時無刻不身在溫府,卻沒有一刻真正留在溫府。

“你想逃對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

溫十安驚愕地看着他,又聽他道:“你想不想逃離溫家?”

溫十安愣了下,忽然諷刺地笑了笑,道:“我和他們一樣,溫家的根在大清,我逃不掉的。”

“可大清已經亡了。”他沉聲說,“十安,若非有你,我如今也不過是亂世裏的纨绔子弟。是你教我,要石以砥焉,化鈍為利,你告訴我,要輕身重義富貴浮雲,乃至要保天下無事護人民太平。可你怎麽能輕易就忘了?”

溫十安緊抿着唇,神色裏有些怒氣,似乎在怪他如此輕易地說出這些話,他厲聲道:“我沒忘!可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誰?衣食無憂的小公子,做什麽都會有人支持,你要什麽沒有。可我早就爛在這裏了。”

“顧澈,你就當我從前年少,無知狂妄,也別再提舊事了。”溫十安說完,別過了頭,一副不願再聊的樣子。顧澈張了張嘴,還未說話便被他噎道:“行了,我也累了,有什麽話改天再說吧。”

顧澈嘆了口氣,只能替他輕掩住門,走前輕聲提醒道:“那你好好休息吧,待會千萬記得喝藥。”

他垂着頭在門外站了許久,心上像被鑿開了一個洞,風一吹,便生起穿過血肉的悲鳴。

他認識的溫十安,意氣風發,立志從政,說得出“願山河大地海清河晏,康衢煙月”這樣的話,幹得出“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的君子之舉,可如今這個人渾噩度日,餘事兩耳不聞,他便覺一陣巨大的茫然。

他幼時在溫府的每一天,都是溫十安教予他行文落筆,他也算是很有天賦了,卻被先生評價“才氣有餘,銳氣不足。”

說起來,溫十安那樣的銳氣潇灑,在文學,甚至在官場上,都難找出第二個來。

他仍記得幼時溫十安以文采聞于京都,和碩肅親王來府中拜訪,溫十安連見也未見,桌上只留了一首《夢游天姥吟留別》,就帶着他溜出府買糖人去了。

後來只聽說肅親王大怒,回了府便一紙罪狀告了皇帝,卻被以“幼童無知”搪塞了去。

若換了顧澈......他想了很多次,若是自己,他已習慣了虛與委蛇平和處事,即使置于現在,他也會萬全而禮貌的手段敷衍親貴,可溫十安那般年紀,心性尚且稚嫩,卻孤傲似李太白,何其的銳氣逼人。

他到底是心酸,遺憾這一柄寶劍的歸鞘。

他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見過了許多的人,艱難行過的每一步腳印裏,都看得見溫十安的影子,他永遠無法擺脫他的影響,他也從未想過擺脫。

路上太黑了,唯有他提着燈踽踽獨行,可現在,他的燈滅了,他忽然就不知該如何走了。

屋內始終沒有動靜,他自覺自己失了态,只能腳步沉重地離開。

他和報社的人有約,這幾日也正是最忙的時候,離開了溫家便往報社去。

正是晌午,北京城裏熱鬧非凡,衣衫褴褛的百姓在街角叫賣,乞丐們跪在路邊不停地磕頭,馬路邊簇擁了一群人,不知在看些什麽。

顧澈跟着擠了進去,就看到一個男人支了個小攤叫賣,上面擺着兩個髒兮兮的竹筐,空氣裏還彌漫着一股刺鼻的怪味。

他撿着旁邊一個圍觀的婦女問了問情況,那女人摟了摟破布襖,白了顧澈一眼,道:“這你都不知道,這是赤子羊霍。”

“赤子羊霍?幹什麽的?”

身邊又擠進來一個男人,瘦的像皮包骨一樣,打量了一下方才說話的女人,又對他說:“當然是治病的。”

他還想再問,男人往這邊擠了擠,貼着那女人淫笑道:“你家那個需要?”

女人推了他一把,叫罵道:“滾開,土混混。”

“老板,這赤子羊霍是治什麽病的啊?”顧澈問。

叫賣的人看見他衣着不似平民這般,斷定他有些資産,谄媚道:“小兄弟,淫羊藿治什麽病,你還不知道啊。這可是新鮮的貨,才剛産下還熱乎呢!便宜賣你啊!”

淫羊藿,那是補腎的好物,可這赤子羊霍,他屬實沒聽過。他本不欲多看,卻被蜂擁而上的人群擠的不能動彈,男人一把抓住了他将他拽近了些,湊近他耳朵道:“這可是足月的,你上哪能找到這上等貨啊。”

說着,男人輕輕掀開了竹筐,一股更為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瞥了一眼,裏面赫然是個小嬰兒的屍體,還粘着血污,皮膚呈着紫青色。

他有些反胃,忙移開了眼睛,周圍的人看着竹筐被打開,更為激動地湊上前看,有個衣着華貴的老頭道:“這兩個我都要了!”

男人一聽,當即挂上笑,連聲應好。

周圍一片怨聲載道,紛紛抱怨着東西太少,不能全給那老頭。

老頭聞言,直接砸了兩倍的錢才堵住衆人的口。

“那個…老板啊,你還有沒有別的貨了?”人群裏有個女人問。

“有是有,不過月份可不太足。”男人說着,比出了兩根手指,道:“算你們這個數。”

人群沸騰了起來,開始争搶最後的貨,男人看他愣愣的,又拽了拽他,道:“看你年紀輕輕,我就行個方便,給你留個貨。”

他強忍着惡心,蹙眉道:“從古至今,從未有過食人肉補身體的,這赤子羊霍何來依據?”

男人立即垮下了臉,道:“不買就不買,砸人生意做什麽!”

“不買就走,別擋路!”身後的女人擠了進來,忙不疊往男人手上塞錢,一邊又擠着他罵。

他還想再說什麽,圍觀的人看他要掰扯什麽科學醫法,紛紛抱怨連連将他擠出了人群。身上的衣服被撲上了幾個手印,髒兮兮的,看着這些趨之若鹜的人群,他只能恨恨道:“愚昧!”

臨到了報社,趙義先一步瞧見他的衣服,問道:“顧澈兄,你跟人打起來了?”

“別提了,路上遇到在賣什麽赤子羊霍的,耽誤了好一會。”他拍了拍衣服,卻發現這手印裏都是油漬,拍也拍不幹淨。

姜桂遞了個帕子給他,邊問:“你同他們糾纏什麽。”

“那赤子羊霍可都是些嬰孩屍體,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你看,被打了吧。你同這些愚人講科學,他們只會怪你阻了他們治病的路。”

“我哪裏不知道這樣,可怎麽能視而不見呢……”

他在湖北見過的這樣愚昧之舉不在少數,縱使知道無用,可能勸一個便是一個,總好過什麽也不做的強。

污漬依舊沒能擦掉,他只能嘆了口氣,問道:“不說我了,你們這怎麽樣了?”

“趙義把學生那邊都講通了,我剛跑過印刷廠了,加急刊印是沒有問題的,只是辛苦田壽兄校對稿件了。”姜桂說着,朝夏田壽擡了擡下巴。

夏田壽正伏在桌邊校對,聽到這話,頭也沒擡道:“小事。”

他聽罷,走近了些問:“我有什麽能幫得上的嗎?”

夏田壽這才擡起頭,朝旁邊的椅子歪了歪頭,示意他坐過來,又将手邊寄來的稿件往他面前推了推,道:“這次收到的稿件不少,還得你來幫着看看。”

他應了聲,跟着坐下,環視了一圈沒看到胡昌,便問:“老師呢?怎麽不見他?”

夏田壽:“他去聯系陳宦兄了,應該快回來了。”

他也不再多問,開始埋頭校對,這些稿件質量良莠不齊,他們需要選出合适的文章,然後再改錯字糾語句,如果稿件不夠,就要自己來寫。

等到他不知校對到第幾份時,門外急匆匆走進來一人,正是胡昌。

“怎麽樣了?”姜桂迎上去接過他脫掉的帽子,問道。

“很糟,今天得熬夜了。”胡昌道。

夏田壽聞言,又停下了筆,問道:“國會出事了是嗎?”

胡昌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一份折好的信放在桌上,道:“你們看看這個。”

這是一封電報,報上就總統立新法的問題大加贊同,同時指責國會專政,要求撤銷憲法起草委員會和國會。

夏田壽看完,面色沉重了起來:“這是哪來的?”

“國會收到的,這封來自如今的湖北都督。”

“段祺瑞?”趙義皺眉道。

顧澈凝眉沉思了片刻,問道:“老師是在擔心,這只是第一封?”

“不錯。”胡昌看了他一眼,繼而道,“我是怕總統要用軍權來鎮壓國會暴動。”

夏田壽問:“陳宦那邊什麽看法?”

“我沒能和他待太久,但看他的意思,這才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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