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争鋒
有些片段,他一直記得清晰。
舊時他和溫十安在北京城裏玩樂,許多金發碧眼的洋人入住北京,他們視國人性命于草芥,而那時的清朝已是強弓之弩,自保尚且困難,百姓食不果腹,個個面如枯槁,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會被仇視。
他們走在街上都需要專門的護衛跟着,在瘦小的孩童面前,在孱弱的青年面前走過,那些麻木的面孔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上。
就像初生的幼虎,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裏,看過血肉厮殺,同類相殘,漸漸知道了這世間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道理,也開始明白了一片美麗的叢林裏會有豺狼雄獅甚至是獵人。
中國從來都不是在搖籃裏,而是在狂風暴雨裏,背後有無數張嘴,等着蠶食這片土地。
胡昌說的沒錯,這才只是開始。他們要走的路,遠比這長的多。
趙義年紀輕,碰到這種事便義憤填膺地想要出力,忙問道:“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夏田壽站了起來,沉着臉對他道:“你回學校去,明天繼續上學。”
“為什麽不讓我參與!”
“趙義!”胡昌打斷了他,趙義瞬間垮下了臉,胡昌嘆了口氣,只能軟了些聲音安撫道:“聽你夏叔的話,好好上課,等下了學再來。”
趙義求助似地望向姜桂,誰料姜桂皺着眉也朝他點了點頭,他只能不甘心地垂着頭道:“知道了。”
時值總統徹查革命黨的當口,這件事本來就異常危險,趙義還小,誰也不想讓他過多地參與進來。
顧澈将整理出來的稿件碼整齊放在手邊,看着上面“救國政要論”的标題,感慨道:“怕是國會今晚也有許多人要睡不着覺了。”
許久沒人再說話,胡昌長舒了一口氣,已是凜冬,呼出的白氣在空中打轉,像煙圈一樣,胡昌瞧着嘴唇便幹澀了起來,他舔了舔唇便問道:“有煙嗎?”
姜桂倚在窗邊,順手拿了一包雙喜煙扔給他,提醒道:“你少抽點。”
胡昌沖他揚了揚煙,邊埋頭找火,等到煙點起來,他狠狠地吸了口,緊蹙的眉頭才舒展開:“行了,都別發愁了,今晚我再去國會蹲消息,這裏就交給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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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給這小子送走,看着他進學校。”夏田壽朝一旁的趙義揚了揚下巴。
“夏伯父!”趙義垮下了臉。
胡昌沖他後腦勺拍了下,道:“行了,還沒完了?走吧。”
趙義臉皺的更厲害了,可憐巴巴地說:“那你們,有什麽情況一定要告訴我啊。”
夏田壽沖他擡了擡手,胡昌便扯着領子讓他乖乖站好,又朝衆人道:“你們各自保重。”
夏田壽應了句,目送着這兩人離開,又轉頭問顧澈:“你不回去沒關系嗎?”
“打個招呼就好,沒事的。”
“聽胡昌說,你如今在溫府住着?”姜桂起了些興趣,拉着椅子坐在他對面問。
他點了點頭,攤開剩下的稿件準備繼續校對,一邊應道:“我父親同溫伯父交好,甲午年後我就在溫府的私塾上學,這次來北京事發突然,就暫時住在溫府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富貴人家啊,算半個皇親國戚吧。”姜桂揶揄道。
他沒再說話,只勾起了笑算作回應,又埋頭繼續看稿件。
夏田壽忽而轉頭看他,問道:“我記得溫家的老爺,舊時是西太後身邊的人,如今又在替總統做事,你住在溫家,會不會多有不便?況且我們幹這樣的事,腦袋都是要揣在懷裏的,總不能連累了旁人。”
他攤了攤肩,語氣裏多有苦惱:“不瞞你說,這幾日我也在找合适的地方,只是還沒有消息。”
姜桂百無聊賴地翻着挑選出來的稿件,邊道:“小事,我們也幫你尋着點,總會找到的。”
眼看着顧澈和夏田壽手邊還有一堆的稿件,他也伸手取了幾份出來,說:“我也幫幫忙吧,修正是不能了,簡單的校對還是可以的。”
只是看了不到一會兒,他便皺起眉拎出一份,不滿道:“這怎麽什麽稿件都有?不僅随意堆砌古句,連主題也空洞無味,連我這樣的門外漢都看不下去了。”
他擡了擡下巴,姜桂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夏田壽的手邊已經有一大堆的棄稿了。
察覺到他的視線,夏田壽擡起頭,無奈道:“為了有足夠的稿件盡快刊印,我們只能高額錄用稿件,寄的人多了,質量自然也良莠不齊。”
“這質量,我們能按時刊印嗎?我可是給印刷廠都打了招呼了。”姜桂煩躁地撓了撓頭。
“放心,也有一些格外出彩的。”顧澈将手上的稿件往前推了推,曲指點了點,道:“看看。”
夏田壽湊近了些,粗略地掃了一遍,嘆道:“獨辟蹊徑,曲盡其妙,不錯!真不錯!”
“能讓田壽兄誇獎的文章……我瞧瞧。”
姜桂拿起那份稿件,只看完了開頭,便啧啧稱奇:“妙啊,明明是在談論天文、光電,卻處處都在宣揚分治,劍走偏鋒啊。”
顧澈笑說:“看似觀物,實則知理,我看這人在物理方面必定大有造詣。”
姜桂瞥了眼落筆的名字。
“時亦生……這是誰?沒聽過啊。”
他頓了下,伸手拿過稿件,細細端詳過這三字。
“怎麽,這人你認識?”姜桂瞧見他在意的模樣,便湊近了些問他,連夏田壽也往他這裏看了好幾眼。
他不由失笑,眉目也舒展開來,露出了點驚喜的神色。
“方才居然沒看到……我先前不是說我曾在溫府求學麽,溫府有兩位少爺,這位時先生,正是溫府大少爺的好友。”
“那你可知道他現在在哪?”夏田壽問。
“我只知道他是廣東人,至于他現在在哪……”他搖了搖頭,頗有些遺憾道,“他只在溫府呆了一個月,後來便說要去北大求學,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他在哪兒我也不得而知,不過可以讓趙義在北大打聽打聽。”
對于時亦生,他确實回憶不起多少了,溫铎之和他的關系不深不淺,只是在廣東相識,有了層情面,便照拂着讓他住進了溫家。印象中那是個傳統的南方才子,嶺南水土養就了一身的溫潤脾性,時亦生在溫府住了短短一月,教過他們讀書,也帶他們游樂,比起溫铎之他反而更像一個兄長。
回憶只做淺淺鋪就,面前堆積的稿件很快将他拽回了現實,眼瞧着姜桂和夏田壽眼不停歇地琢磨過這些文字,他便也凝神在手下的張張印紙。
天黑的很快,屋內只剩燈光撲朔,伴着手下的鋼筆游走,直到檢驗過所有的稿件,已經到了後半夜。
顧澈看完最後一份,身子向後仰去,用力地眨了眨眼,眼睛因為長久的酸澀而激起點點淚花,沾在睫毛上。
“怎麽樣,能出一期嗎?”姜桂趴在桌上,顯然是累到了極致。
夏田壽嗓子有些啞,輕咳了一聲道:“沒問題,只是這幾日我們還得四處征集,這恐怕是一場持久戰。”
他轉了轉僵硬的手腕,看了眼窗外,驚愕道:“已經下雪了嗎?”
雪花貼在玻璃上,月光下隐約透着外面的雪白一片,他們這才發現,北京城的第一場雪來了。
雪景最是磨人,初看時盡是被這白茫茫的一片吓到,只覺敬慕,看的久了不免覺出一份張惶凄涼來。
夏田壽打開了窗,一股子雪特有的稀薄的冷冽感撲面而來。
顧澈湊近了些,向窗外望了望,姜桂瞧見,也跟着不明所以地張望。
他又搓了搓凍僵的手,深吸了口氣,笑說:“北京的雪很妙,看不見有花,但總覺得聞得到梅香。
夏田壽跟着笑了下,眼看着雪花飄了進來,他抱開了窗邊的一摞書,最上面的是一本《稼軒詞集》,他忽而便想到了個中佳句,便道:“着意尋春不肯香,香在無尋處。”
顧澈愣了下,随即忍不住大笑起來,嘆道:“應時應景,好詞!”
“詠梅詞太多,只有他詠人,确實是好詞。”
姜桂這才反應過來,也忍不住笑道:“你們文人咬文嚼字就是不同,含蓄。”
三人正笑作一團,忽然外面來了人,将門拍得咯吱作響,姜桂忙不疊站定去開門。
不是別人,正是去而複返的胡昌。
他走時沒有戴帽,此時雪落了滿頭,連眉毛也染了些白。他站在門外拍了拍衣服,抖落了一片雪,随後邁進屋裏,木門又緊緊關上。
顧澈從茶壺裏倒了杯水遞給他,道:“老師先暖暖,還熱着。”
“國會那邊什麽情況?”夏田壽先一步問。
胡昌捏着瓷杯的手收緊了些,道:“我們猜的沒錯,短短一夜,大批的電報發往國會,盡是各地的都督和軍閥,報中嚴厲斥責了國會專權,無一不在贊同總統另立新法。”
姜桂:“那國會的态度呢?”
“自然是極力反對,但我們也需要做好百姓的工作,你們這邊進行得怎麽樣了?”
夏田壽手指點了點桌上的一摞稿件,道:“天一亮就送去刊印。”
胡昌點了點頭,看到顧澈擰着眉沉思,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道:“在想什麽?”
他回了神,隐隐有些不安,道:“總統自然比我們更知道國會的意見,可他既然提出另立新法的要求,又不顧國會阻撓利用兵權壓制,他不怕人民有異議嗎?”
“照你的意思,總統必定留了後手?”姜桂問。
“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不安心。”
胡昌又拎起來桌上的煙,掏了根出來,又瞧見衆人神色倦怠,他手指微動将煙塞了回去,道:“行了,不管總統怎麽做,我們現在也只能靜觀其變。大家快歇會,什麽事等天亮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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