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敗落
姜桂笑眯眯地給衆人添了水,心情頗好道:“我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啊。”
胡昌難掩嘴邊的弧度,吐了口煙圈,煙氣出口前便被打散,成了一片的霧蒙蒙,他透過這層朦胧環視了圈衆人,笑說:“刍言才出了一期,後續都還需要大家多費心了。”
顧澈将水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喝兩口,“聽你說話怎麽鼻音有些重。”
“沒多大事,可能是涼着了。”
胡昌接過來,讪笑着又給放下,顧澈不讓,非要他喝了滿滿的一杯熱水,提醒道:“小病不治,大病之由,可不能松懈。”
“哪就那麽嬌氣了。”胡昌嘟囔着。
顧澈倒是愣了下,看他這懶懶的神态和怨惱的話,平白像那個嬌貴又傲氣的人。他便低低地笑了聲,被胡昌瞧見,冷冽咧地瞥了眼,反而越忍不住笑,邊笑邊說:“前幾日也是催着一位好友喝藥,他倒是說了和你一樣的話,一樣孩子氣。”
後三個字他特意咬重了音,留了些打趣的神色。
“沒上沒下!”胡昌惱極,作勢要去踢他,惹得他慌不疊舉手投降。
夏田壽正喝着水,擡眼看向他們,又蹙着眉放下了杯,正色道:“應該是前幾日在雪裏奔波,有些感冒了,回去後用連翹煮一鍋熱熱的水,喝了就好。”
顧澈這才找着機會坐回去,賠笑着又給胡昌倒了杯水,轉頭看向夏田壽:“夏先生似乎對醫藥有些研究?”
“以前常生病,看大夫看得多了,大概也能懂些。”
顧澈了然,這才憶起夏田壽似乎格外注重養生,每日都會泡茶,也不怎吃冷食,出門也比他們要注意保暖,圍巾手套樣樣不落,比起他們來确實要康健很多。
夏田壽又飲了口水,舒出一口熱氣,嘆道:“沒辦法,年紀到了這份兒上,也不能不上點心。”
胡昌喊了句:“哪就了,還年輕呢!”
夏田壽失笑,眼見着做好的面端了上來,自己端去了沒有辣椒的一碗,一邊道:“還說顧澈呢,你也就是為老不尊。”
Advertisement
大家因為這話又笑了起來,等到安分下來,顧澈才遲遲問:“怎麽不見趙義?”
胡昌囫囵吞了口面,嘴裏含糊道:“他還沒下學呢,不管他了。”
趙義受學校課程絆着,幾次沒能和他們吃飯,一旦放假得空見了,就要鬧着吵着地抱怨,惹得顧澈回回吃飯都要升起些與他的愧疚來。
他還正在暗自回憶,胡昌卻提醒道:“方才路上可見有位葛先生找你?”
“見到了。”他應了聲,沒想多聊這個話題,剛撈了口面,就聽胡昌道:“是要你去做官的吧。”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本以為胡昌還會再問,擡眼卻看見他已經繼續扒拉碗裏的面,還偏頭找老板要了一碗湯。
桌上幾人都聽見了此話,卻都神色如常,并無半分的疑慮,甚至夏田壽還繼續說起了胡昌同一位八大胡同裏女子的趣事。
不是并不在意,而是他們從未懷疑他會離開。
店裏霧氣蒸騰,昏暗的光影投落在眼裏,鋪開一片澄澈的海,他許久沒這樣輕松地面對人群了。
幾個人邊聊邊吃,一頓飯也吃了近一個時辰,胡昌飯後又掏了根煙,顧澈瞧着他瘾嚴重的很,笑說:“老師這煙,抽的忒勤。”
胡昌不以為然,夾起煙習慣性地在煙盒上敲了敲,“就這點樂子了,不抽渾身難受。”
姜桂吃飽了飯,露出了點靥足的神色,揶揄道:“還說呢,就屬他瘾大,惹得我也想來一支。”
說着就想伸手去摸胡昌身上的煙,夏田壽一手拎起圍巾,随意耷拉在脖頸處,看姜桂這般,無奈搖了搖頭,提醒道:“走吧,消消食,回去還有的忙呢。”
刍言報紙的下一期文章篩選,忙活了好幾個天,倒是少有像之前那樣出彩的,大都是些中規中矩之作,但虧了趙義和學生們的忙,《刍言》賣的不錯,在華北一帶也頗有影響力,
他也得了機會問過,趙義對時亦生這名字倒沒多大印象,想來人已經不在北大了,他頗覺遺憾,也只能作罷。
國會立法一天天推進,終于趕着新年這天将要發行,他正同着姜桂幾個在報社飲酒,正說到姜桂在八大胡同裏相好的姑娘,姜桂面紅耳赤地分辯,幾人推杯換盞時,胡昌又急匆匆從國會趕來,面色冷冽,瞧着不像是好消息。
他下意識放下了酒,問道:“怎麽了?”
胡昌将一封信扔了過來,夏田壽拆開看過,臉色倏地難看了起來。
“這是總統緊急發給北京各大報社的,這樣的新聞不小,今晚各個報社都有的忙了。”
他接過信看了眼,氣極反笑了起來:“我就說嘛,他怎麽能肆無忌憚地對國會動手,原來早有準備。”
信上聲明,警備司令部查獲了國會議員和亂黨來往密電,試圖分裂國家,國會居心不軌之人比比皆是,經內閣首肯,預備解散國會。
趙義本已經困的直打瞌睡,看到這裏直接蹦了起來,揚聲道:“解散國會?他不怕人民造反嗎?”
“反袁運動以後,革命黨軍隊實力大大削減,這些密電必定早早就被總統拿到了手,內閣又是他的心腹,解散國會只差一個時機,他要的也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夏田壽道。
顧澈點頭,附和道:“贏了道義,就堵住了人民的口,我們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總統一步步都是直沖着專制去的,北京城處處都受總統牽制,他們沒有主動權,也只能憑着總統的動作見招拆招,到底是受制于人,這場較量也輸的徹底。
窗外爆竹聲起,新的一年來了,胡昌推開了窗,不知何時又點上了煙,“還有個消息,黎先生如今被安排進了東廠胡同裏,我今兒路過,瞧見那門口還有看守的人,怕是不太好進去。”
顧澈瞧了眼窗外的煙花,各色的煙花在他眼底燃起,平添了份凄美來,過了好半晌,他才開口說:“我倒是有辦法見到黎先生。”
這的确是難得熱鬧的一年,白塔寺的年慶比往年都要盛大,歌舞百戲排了滿滿的一條街。新年最先迎來的是國會解散的消息,北京裏穿街過巷盡是國會議員在游行示威,
顧澈看到過許多次,那些議員挂着示威的牌子,沿街披露總統狼子野心,可到底也沒什麽實質性傷害,總統由着他們鬧了一陣,沒了收入,又得不到回應,他們也只得放棄議員身份,領取幾十塊大洋的路費打道回府。
總統握緊了權力,對黎元洪倒是看管松懈了不少,把他安置到了東廠胡同的一處住宅,雖然還是輕易見不得外人,但總好過放在總統身邊舉步維艱得好。
天剛亮,東廠胡同裏,一個佝偻着背的男人從街邊走來,他帶着帽子,遮住了臉,穿着藍布做的號坎兒,印有三個白字“垃圾夫”。那人手拉着垃圾車,搖着大銅鈴,嘴裏喊:“倒土哦!”
門衛瞧見他,有些嫌棄,催促道:“快點!”
那人低着頭應答,又埋頭推着車駛進院落。
待走到無人之處,他佝偻的背直了起來,腳步飛快地開始在院內尋覓。
黎元洪正在寫字,門敲響時他恰好落下最後一筆,被敲門聲驚了下,落下的“盛世太平”的最後一豎堪堪抖了下,歪了風骨。
可惜了一副好字。
看到來人,黎元洪還未來得及驚訝,那人便道:“先生別聲張,我沒有惡意。”
來人正是顧澈,總統不許黎元洪接觸外人,他便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混進來。
黎元洪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是在斟酌他的為人。顧澈舉起手,解釋道:“黎先生不認識我,也一定認得胡昌先生,他是我的老師。”
黎元洪這才收起了防備,示意他關緊了門,壓低聲音道:“我記得你,你确實是胡昌身邊的人。”
顧澈緩緩鞠了一躬,行禮道:“久仰先生,您叫我顧澈就好。”
黎元洪挑了挑眉,不由多看了顧澈幾眼。他雖位居總統之下,受制于人,但畢竟身在高位,見了他的人無不巴結讨好。
他曾在胡昌身邊看見過顧澈,不過并未留下太大的印象,此時見他不卑不亢談吐自然,不由多了幾分好感,便順勢問道:“是胡昌有事找我?”
顧澈道:“總統解散了國會,現在民間甚至傳說總統有稱帝之心,革命黨暴動四起,老師想問問先生,是否還有法子能阻止總統專制。”
黎元洪頓了下,面色沉重了起來,他又攤起一張新的宣紙,起筆蘸墨:“走到這一步他以為我沒有極力反對嗎?袁小四專制之心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哪還能說上半句話?”
顧澈不由皺起了眉,面目上的憂愁難掩,“偌大的內閣,竟然沒有一人提出異議嗎,任由着國會解散?”
黎元洪冷哼了聲,“內閣的人都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對他當然是言聽計從。”
憶起所見,顧澈嘆了口氣,道:“國會議員哪個不是革命時風光無限,現在走街串巷地游行,也換不來生機。”
黎元洪落筆,輕聲問:“武昌的軍隊現在怎麽樣了?”
“先生的部隊已經被段祺瑞打散重編了,這麽大動作,還真是不怕人诟病。”
“我只是來北京和總統商議政事,有什麽可诟病的。”黎元洪依舊埋頭寫字,神色淡然。
顧澈心裏更沉了幾分。總統慣會用這樣的招式,取得面上的名正言順,背地裏處處使絆子。
黎元洪又道:“我如今無權無勢,他這是鐵了心要讓我退出政界,胡昌找我也沒用。”
“孫文先生退位前的法律,本就是為了制衡總統,可現在總統只手遮天,各地早已不滿,意欲起義,到那時又是一番大戰啊。”
一個“福”字落下,黎元洪停了筆,看向顧澈:“現在全國近乎一半的兵力都握在他手上,更別提段祺瑞手上的兵。有了軍權,才有話語權,就算各地起義,我看也未必能傷他毫分。”
黎元洪端詳着這副行體的“福”字,手指微動将它扭轉過來,轉了個好意頭,顧澈見此笑道:“先生當年不也是全力助他革命,兔死狗烹,我倒覺得他未必就能容下段祺瑞。”
毛筆置在玉制的筆擱上,發出一聲脆響,黎元洪沉沉地盯着他,神色複雜,“顧澈,你很聰明,所以也該明白,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顧澈愣了下,便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黎元洪說的,不僅僅是段祺瑞功高蓋主,更是在提醒他們謹慎行事,切勿顯露鋒芒。
外面喧嚣聲漸起,顧澈明白自己待不了多久了,黎元洪也意識到了這點,沖他擡了擡手,支起笑道:“去吧。”
黎元洪眼底的悲痛讓人動容,顧澈深深朝他鞠了一躬,一字一頓道:“無論怎樣艱難,共和之路,我們一定會走下去,先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