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嬌貴

總統新法很快推行,立法行政盡收手中,而南方各省暴動很快又被強行鎮壓,一時間竟也無人敢議論。

顧澈自從東廠胡同出來,眸色裏便多了許多悵然,若不是時下還暫居溫府,他便要去喝得大醉一場,只盼得忘了這些煩事。

可縱使他千萬般的痛苦,遇上這樣身不由己的世道也都只能往肚子裏咽。

天已經大亮,北京城裏也漸熱鬧了起來,顧澈站在街頭瞧着一個個店鋪開張,一聲聲叫賣疊起。女人依偎着丈夫,孩童嬉笑着玩樂,乞丐蜷縮在牆角,睡夢裏抵不住北京的寒氣,身體細細地發抖,街邊不知哪家的姑娘在吹笙,婉轉樂聲飄在京城大街小巷。

他猛地生出些不自在的凄苦來,皇城腳下正貼着影院的大幅海報,報上是貌美女星的特寫,女子神情憂郁,雙目含淚,倒像是一樣為世态愁傷。

兜裏的電影票裝了許久,已經有些皺褶,顧澈掏出來瞧了瞧,看了開場時間又小心地塞了回去。

他舒了口氣,加快了腳步。

之前說要同溫十安去看電影,一時沒有注意,竟也不剩多時了。

這個時間想必溫十安還未喝藥,正好街邊看見了有賣糖人的,他多看了兩眼,就被眼尖的奶奶拉着讓他買個玩。

“挑挑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他本想随便拿一個,又想着溫十安的個性必然是要鬧的,便低着頭看了許久。

剛好鐘意了一個戴着花的小娃娃,便被一道稚嫩的聲音截了去。

“我要這個!”

顧澈轉頭看的功夫,糖人就已經被那小孩拿到了手。

“這……我再做一個吧。”糖人奶奶賠笑道。

“沒事,小孩要,給他就是了,我再看看。”他沖小孩笑了笑,誰料那小孩脾氣怪,反而鼻子裏出氣,冷哼了一聲,扔了幾塊銅板在攤位上,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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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脾氣,必定是被寵大的。

顧澈無奈,又低着頭在在一衆花樣裏挑了許久,最後也沒挑出來合适的,便求着糖人奶奶重新做了個別樣的糖人。

糖人奶奶聽完他的要求,咯咯地笑,一手熟練地用竹簽勾起糖漿,只幾下便勾勒出一圈輪廓,“是要送給哪位姑娘的?”

他愣了下,品了品這句玩笑話,忽得便笑了起來,轉頭瞧見方才那小孩正跟身邊陪侍的丫頭撒脾氣,把糖人摔在地上,顧澈無奈地搖了搖頭,溫聲道:“送給不聽話的小孩的。”

似乎因為溫昀的存在,溫府比往日還要死寂,丫頭們個個都屏氣凝聲不願說話,顧澈看着着實無趣,也沒多待便徑直去了後罩房。

估摸着溫十安也起來了,他便敲了敲門,正欲說話,門倏地打開,反倒吓了他一跳。

溫十安眯着眼,還帶着剛醒的倦怠感,見到他也是一愣,問道:“怎麽這會就來了?”

“十安忘了?今日要去看電影呢。”

溫十安身着一件深竹月色的寬襟大袖長袍,外面只披了一件大氅,藏青色,繡着暗金花紋,襯得人貴氣得很。

他不動聲色地移了移身子,側身擋住了風,笑說:“今兒是怎麽了,肯下床了?”

“看外頭天氣不錯,曬曬太陽。”

顧澈瞧着他皮膚因常年不見陽光,已經透着點病态的瓷白了,便道:“你也确實該多出來曬曬太陽,不過這會兒天冷,可別感冒了。”

說罷,三兩下又将人堵了回去,溫十安愣愣的,被擋回房間時才反應過來,愠怒道:“就吹了會風,怎麽就能感冒了,我又不是那新生小兒,大驚小怪。”

“好好好,我的錯。”顧澈反手關上了門,賠笑道,“打小也就說不過你,不同你争辯了。”

溫十安擡了擡下巴,問:“怎麽還買了這,你多大了。”

是說顧澈手上拎着的糖人。

“嗯,你看,這像什麽?”顧澈邀功似的把糖人舉起來給他看,是個人的模樣,做得粗糙,但能看出是個長發的,眉眼舒展開,穿着長袍。

大約是溫十安的模樣,顧澈瞧着它,越看越想笑,便道:“是不是有幾分你的韻味?”

“差遠了,幼稚。”溫十安摟了摟大氅,轉身坐回了床上。

“我想着你還沒喝藥,就給你買點甜的壓壓苦味,可不興數落人的啊。”顧澈左右看了看,沒找見可以放的地方,便只好自己拿着,坐到了溫十安身邊。

藥已經熬好,正擺在桌上,還冒着白氣,顧澈順手端了過來,道:“這些丫頭辦事倒真妥帖。”

溫十安不應,擡着頭看向門邊,不知在想什麽。

藥還有些燙口,顧澈沿着碗邊吹了吹,果不其然瞧見溫十安皺緊了眉,往旁邊挪了下。

顧澈太了解溫十安了,想來剛才這人也必定是怕聞見藥味,急匆匆往外面跑。

他不由地失笑,瞥見溫十安嫌棄的眼神,又不動聲色道:“藥太苦了,這怎麽喝的下,我去讓她們加點冰糖再熬。”

說着就要把藥端走,溫十安伸手攔住了他,沒等他再裝出一副擔憂的樣子,便仰頭将藥一飲而盡。

“用得你瞎操心,怎麽就那麽嬌貴了。”溫十安苦得不自覺地皺起了臉,嘴上還不饒人。

顧澈挑了挑眉,低斂着眼,怕他看見眼裏的笑意,嘴上抱歉道:“我的錯,十安別氣。”

“嘗一口吧,扔了也怪可惜的。”他又将手上捏了半天的糖人遞了過去。

“下次不必浪費錢來買這些玩意兒,甜得發膩。”

話是這麽說,溫十安還是順從地接了過去,在頂端咬了口。

糖已經變得堅硬,咬下來時發出“嘎嘣”一聲脆響,他喜歡甜味,便也不咬碎,就含在嘴裏細細地磨。

不過糖人吃起來也确實膩的很,只咬了兩口他便不想再吃了,顧澈接過來順着他方才咬過的地方啃了一口,皺眉道:“嚯,這麽甜啊。”

下次該買點酸味的,剛喝完苦藥,這麽甜的東西反而更沖得厲害。

顧澈捏着糖站起身,又四下看了半天,最後将糖斜斜地插在茶杯上,人形的糖人被咬了幾口,只剩下一副外袍在空中轉了轉,穩穩停住。

溫十安細細地嗦着嘴裏的糖塊,神色悠然,顧澈看他不急不慢,也沒點要起來的意思,只能笑道:“還有半個時辰電影就要開始了,十安要是再這樣磨蹭,怕是只能看個尾巴了。”

“我可從沒答應過,要和你去什麽電影。”溫十安勾了勾頭發,将多餘的發絲別在耳後,淡淡道。

顧澈心裏覺得這樣別扭的對話實在好笑,又知面前的人是個嘴硬心軟的毛病,便抻着笑意瞧他,似料定了他的應允。

溫十安遲遲等不到他的回複,偏過頭就對上他的視線——溫和的一汪池水,折射着柔和過的日光,分明是嗔怪的模樣,卻裹着恃寵而驕的愉悅,似熱與寒的交替纏綿,碰出一片霧蒙蒙,連心都是濕的。

他恍惚間想起來,從前有一次,小孩沒背會文章,怕被先生打,他就幫着糊弄,沒想到兩人都被逮個正着,手心一同挨了板子。

小孩心疼他,就一直要牽着,其實這樣兩個人手心都熱得更疼了,只是那時小孩的手心濕漉漉的,眼睛也是,整個人像掉進水裏,泡得連他也跟着發軟。

他似乎從沒拒絕過小孩的要求,尤其是被這樣的眼神盯着,肥皂泡泡在心裏破開一樣,怎麽忍心。

“嘎嘣——”

又是一聲糖塊咬斷的聲音。

他輕嘆了口氣,“也沒說不去……”

顧澈笑意未改,微微歪了歪頭,眼睛勾成了線,“那就最好不過了,十安快換衣服,我等着。十安已經應了我,總不會是诓我的吧。”

這人咬準了他吃軟不吃硬,一副柔弱不可欺的模樣騙得他周轉。溫十安看他演上了瘾,也不惜和他争論這點是非,冷冷地憋出幾個字:“沒有下次。”

有沒有下次,兩人心裏都有數,顧澈恐惹急了他,便轉過了身背對着,方便他換衣服。

這屋子裏常年不點燈,也很少打掃,櫃子上都落了灰,裏邊塞着許多古書,有一些他還有印象,從前也見過。

身後人窸窸窣窣地換起衣服,他又提醒道:“加件厚的裏衣,小心着風。”

“唠叨。”

意料之內的回答。他挑了挑眉,忍不住勾起了唇,心情姣好地走近櫃子。

暗紅色的楠木亮格櫃,櫃頂雕着幾支梅花枝,中間镂空的展格碎掉了一個角,拇指大小。顧澈還有印象,這是他幼時貪玩想去夠頂格的花瓶,然後不慎跌了下來,頭砸在了這裏,磕斷了一塊。

這櫃子應該是從以前的屋子直接挪過來的,如今他伸了伸手,輕易就夠到了頂格。

長期無人打掃,櫃子裏落了層灰,裏面擺着幾本像是中醫論述之類的書,翻開書盡是些相差不多的草木名。

他最煩這些,各個花草皆能入藥,什麽陰氣陽氣,肝火肺火,遇上個胡謅的江湖郎中,連五行八卦也說的出來,偏偏聽着晦澀就越有人盲信,恨不得取天山粹雪熬藥做補,白白一條命就被這些小玩意折磨透了,頂讓人心累。

和他不同,溫十安讀書讀的雜,對這些難以消化的古籍也能研究一二,他幾次想學,卻發現自己對于這些虛頭虛腦的東西實難認同。

到底不是這塊料,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将書放回了原處。

這一排書擺的随意,中間塞了幾張紙,露出了點邊角。

他拽出來一張,發現是幾封信。悉數掏了出來,紙張皆已經發黃,有些年頭了。一張張地看過去,他眉眼間便染上些歡喜的神色。

“看什麽呢?”

溫十安換好了衣服,正穿鞋呢,看見他看得出神,問道。

顧澈忙将東西放回原處,嘴裏含糊:“沒什麽,随便翻翻書。”

溫十安在長袍外面添了件金彩繡的對襟馬褂,又不知從哪找到一支羊脂白玉笄,将頭發一股腦紮了起來,露出棱角分明的臉,看上去人也有精神了很多。

顧澈難得見他這樣的裝扮,忍不住走近了些細細看他,溫十安紮頭發的技巧有些生疏,顯得松垮了些,紮不上去的碎發就留在耳邊,反倒透着些随性而平易的美來。

他眼角上挑,本該是多情的模樣,眉目間卻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淡,可這樣漂亮的人,合該就有些驕傲的小脾氣。

溫十安看他不說話,歪了歪頭,眼裏透着疑惑。

淡色的眼瞳像貓一樣,深處鬼差的,顧澈拍了拍他的頭,哄孩子一樣道:“很漂亮。”

溫十安愣了下,随後猛地甩開他的手,呵斥道:“放肆。”

耳尖有些紅,更像是炸了毛的貓。

顧澈還想解釋,溫十安卻腳步飛快地推門出去,他只能認命地邊道歉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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