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瘾發
話落,他又看向顧澈,神色似有探究,“你見過黎先生了吧。”
顧澈愣了下,微蹙起了眉。
他見黎元洪也不過是幾個時辰前的事情,連胡昌也還未告訴,陳宦卻已經知道。
黎元洪必定不會洩露,唯一的可能……陳宦奉命在監視黎元洪,或許是看到了他,但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并沒有阻攔他。
他直直地盯着陳宦,後者面色平靜,似乎說的是“吃飯沒”這樣平常的話語,顧澈看不出什麽來,轉而莞爾:“是,黎先生為人我早已仰慕許久,此次來北京理應拜訪,就匆匆見了一面。”
陳宦挑了挑眉,知道他故意含糊,但也無意追問,只是面色嚴肅了起來,嘆道:“黎先生不涉政事,許多事情又需要他出面,總統升了我做大辦事員,參謀部次長代理總長,暫時代表黎先生處理政務。”
“我知道你們又要數落我。”眼看衆人臉色都不太好,他搶先說完了話,“可總統容不下有異心的,你們也該知道我的難處。”
夏田壽用鼻子短促地哼了一聲,道:“我們自然知道,只是你到底也不應該替他做那些傷天害理的勾當。”
“整個內閣都在喊打喊殺,恨不得把全國造反的人全抓了,我只是個受命的,又哪能做主。”陳宦掐滅了煙,擰着眉提醒道:“況且…總統已經開始懷疑我,往後我便不能再過來了,你們萬事還是小心為好。”
胡昌将還未喝的茶遞了過去,勸道:“陳宦兄,我自然是相信你的為人,但你比我更清楚,有多少無辜的人在這場風波裏喪命……總統這樣的逆歷史而行,終究不會長久,我不希望你一錯再錯。”
陳宦接過那杯茶,卻沒有喝,眉眼間多有歉疚,“我哪裏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可被架到這個位上,我連活着都是身不由己。 報社一事我也是被蒙在鼓中的。縱然我做了許多錯事,哪一件又不是讓我終身愧疚呢。”
陳宦惱于他們的怪罪,未坐多久便拂袖離開,這一走,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胡昌嘆了口氣,還是站起身沖他作了揖,道:“陳宦兄,保重。”
陳宦頓了下腳步,回頭鞠了一躬,再次離開。
陳宦走後,遲遲沒有人再開口,胡昌神色悵然,那杯被輾轉過兩次卻還未動的茶水又放回了桌上,許久後,他伸出手碰了碰杯壁,道:“茶涼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姜桂嘆了口氣起身去煮茶了,胡昌收了思緒轉而看向神游的顧澈:“顧澈,你已經見過黎先生了?”
顧澈還正記挂着溫十安,忽的被打斷了思緒,下意識回應道:“嗯,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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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可同你說過什麽?他是否有辦法改變現狀?”
顧澈搖了搖頭,遲緩道:“黎先生被軟禁,實在也是自身難保。不過他讓我提醒老師,總統是疑心極重的人,他既要收權,必然不會允許有人擁兵自重。”
夏田壽擡眼看了眼他,幾乎是和胡昌同時開口:“段祺瑞。”
“不錯。”顧澈忍不住彎起了眉眼,透着股狡黠的少年感,“我在想,反正這樣的局勢我們也無計可施,倒不如推波助瀾,幫他們一把。”
胡昌愣了下,眯起眼打量他:“此舉有效,卻不是什麽君子之舉啊。”
顧澈挑眉,神色輕松,甚至有些揶揄的成分,看不出半點愧疚來,“無家親可引不出外鬼來,再說,這不還是老師從前教我的嗎?”
胡昌聞言笑了起來,轉頭對夏田壽道:“你看看,同這小子講話,他還要噎我兩句。”
夏田壽也經不住樂了起來,姜桂拎着茶壺過來,趕着他們的話尾道:“什麽君子之舉,你們就愛這些虛僞的名義,我只知道,太過正派的人在這世道可活不下去。”
顧澈起身接過茶壺,将胡昌面前那杯已經溫涼的茶倒掉。
胡昌冷不丁又問:“對了,你可曾聽過白狼這個組織?”
顧澈在記憶裏搜尋了一圈,實在并無印象,便搖了搖頭。
胡昌繼而解釋道: “反袁運動到現在,大多革命軍都被殲滅,只有這白狼堅持到現在,轉戰在豫秦隴皖四省,還自封了個什麽中華民國扶漢讨袁司令大都督,如今風頭正盛,成了總統心頭一大患。”
顧澈倒是沒聽說過這麽個隊伍,好奇問道:“這白狼究竟什麽來頭?實力能讓總統都忌憚?”
“白狼只是一夥土匪軍,但極擅用兵,他們雖然人少,但打起仗來避實擊虛,聲東擊西,善用游擊戰,運動戰,前去鎮壓的軍隊根本招架不住。”
夏田壽:“我倒是聽說過一些,總統如今派了重兵去絞殺白狼,想必很快便能見分曉了。不過,怎麽忽然說起白狼來了?”
胡昌嘆了口氣,惋惜道:“白狼不是第一支反袁的隊伍,也不會是最後一支。我只是覺得,以白狼那樣的能力,若是能收為己用豈不更好,何必對這些人趕盡殺絕。”
“老師這是惜才了。”顧澈笑着為他添上茶,又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從當鋪出來時,外面居然又飄起了大雪。
難得年後能看見這樣大的雪,顧澈忍不住摟了摟衣服,打了個寒顫。
這一場雪來的突然,天氣忽然又轉了冷,顧澈生怕溫十安受不住這冷氣,想趁着天還未黑去瞧瞧他,誰知房門緊閉,還有丫頭守着不讓他進去。
就也只能作罷。
刍言報社迫于風口浪尖只能暫時歇業,顧澈便将寫稿的工作放在了溫府。
他們連續幾日在北京第一報《順天時報》上發布了對段祺瑞的稱頌之作,更有民衆頻頻響應,稱段祺瑞為“護國将軍”。
沒過多久,總統實行軍民分治,将各地兵權和行政,財權分解,段祺瑞被架空,只在中央落了個虛有其表的官職,一時間,北洋軍內部分崩離析,對總統埋怨四起。
顧澈得到消息時,還正站在溫十安的房門口。
這人從那天起便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任顧澈怎麽喚他也不回應,若不是有丫頭一日三餐地送飯,顧澈都怕這人早已經不在府裏了。
他從丫頭手裏接過報紙來,看到意料之中的消息不由得挑了挑眉,轉而問道:“你家少爺做什麽?幾日也不見出來。”
丫頭抿了抿嘴唇,對上他的視線又迅速移開,含糊道:“少爺或許是心情不好吧。”
屋內傳來一聲壓抑的呻吟,顧澈瞳孔微縮,下意識就要往屋裏沖,丫頭忙攔在他面前,揚着聲音喊道:“小少爺夢中呓語,您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
顧澈根本不信她的話,擡腳就往裏面走,誰知這丫頭鐵了心的要攔着他,竟然不顧男女之別,死死拽着他的胳膊,慌亂道:“顧少爺,小少爺他不想見您,您莫要讓我們難做啊!”
她們這些人聽着府中主人的話,辦不好事就要挨打,顧澈也知道。
可溫十安之前的身體不适,總讓他惴惴不安,他實在不敢想象,溫十安到底是緣何變成了這樣。
他還未抉擇出個所以,身後便傳來一道腳步聲,緊接着便是冷冽而熟悉的聲音。
“客人要拜訪主人,哪有攔着的道理,讓別人瞧見還當我們溫府就是這樣沒規沒矩的。”
丫頭身子顫了下,趕忙放開顧澈,頭也不敢擡,畏畏縮縮道:“請大少爺安,是...小少爺他...”
溫铎之輕飄飄地擡了擡眼皮,打斷了她的話:“滾下去,以後不用在府裏伺候了。”
“大少爺......”丫頭還想再說什麽,擡頭瞥見他的眼神,只能默默流淚,待也不敢多待,抽泣着退下。
溫铎之徑直推開了溫十安的房門,難得勾起了些笑意,沖顧澈道:“這些粗使的丫頭不懂事,顧少爺可別介意,請。”
他越是這樣,顧澈反倒升起一絲心慌來,房內已經沒有了聲音,一場大雪持續了幾天,此時也漸停,只有幾片遲落的雪花灑在了顧澈眼前。
他偏偏這時候生出了些退意來,溫铎之也不着急,靜靜地看着他,笑道:“怎麽了?顧少爺在怕什麽?”
顧澈回了一個禮貌的笑,“溫大哥說笑了。”
他緩緩邁開了步子,房間裏充斥着奇怪的草藥燃燒後的味道,幾乎是瞬間,顧澈便想逃離這個房間,偏偏溫铎之讓開了路,刻意讓他避無可避地瞧見屋子裏的一切。
地上是花瓶茶杯的碎片,煙鬥裏塞着煙泡,還未燃多少,已經凝固在了地上。
溫十安已經沒了意識。
他的手腳被麻繩綁在床頭,因為掙紮已經見了血肉,血水浸濕了麻繩,甚至有些滴到了地上。身上的外袍經過一次次汗水的浸濕有些發黃,頭發更是淩亂地貼在臉上,唇色蒼白,臉上更是白的吓人,甚至有些發青。
即使暈着,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再不願承認,顧澈卻還是在瞬間就明白了這樣的畫面代表着什麽。
呼吸都在疼。
從肺部開始,沿着鼻息的翳動,瘋狂地吞噬了全身,他恨不得将心剜下來才能緩解。
“十安...他有煙瘾...是嗎?”太疼了,他連說話也費勁。
溫铎之撿起了地上的煙鬥,沖顧澈揚了揚,繼續笑道:“說起來,顧少爺年紀輕,怕是也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