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劫難
正月的天裏,顧澈驚出了一身的汗,片刻不敢停地攔了輛黃包車。
本來他倒想直接将人拽進醫館,卻遭到溫十安的百般抵制,也只能作罷。
溫十安渾身發癢,一直在不停地撓脖子,顧澈怕他抓壞了皮膚,只能按住他的手,勸慰道:“很快就回去了,忍忍。”
溫十安靠在他肩上,呼吸急促,手指緊緊地拽着他的衣服,身體不停地發抖。黃包車夫瞧見事情嚴重,腳步飛快地往溫府裏趕。
才剛将人扶到溫府門口,卻見門口站着位青年四下張望,離得近些顧澈才看見那竟然是趙義。
趙義看見他,慌不疊地湊上來,“顧澈兄,你可算回來了,報社出事了。”
顧澈一手圈着溫十安将人扶下車,實在騰不出功夫去打發趙義去,倒是溫十安聽見這話,伸手推了把顧澈,艱難道:“你走…我自己…回去。”
顧澈并不放心他,身後卻突然出來兩個丫頭,面無表情地一人一邊架着溫十安,似乎對這樣的事情司空見慣。
“大少爺讓我們在這裏等小少爺回府,不勞煩顧少爺費心了。”
看來這兩個丫頭早有準備,想起早上走時溫铎之的那個笑,好像是預料好了卻偏要看他們難堪一樣。
顧澈皺了皺眉,眼疾手快地拉着一個丫頭,“你們少爺這究竟是怎了?”
丫頭才剛張嘴,溫十安忽然低低地呻吟了聲,兩手死死地按着兩個丫頭的肩膀,用力之大連關節都發白,丫頭頓了下,扶着他往後退了一步,“老毛病了,顧少爺有急事,就先去吧。”
說完,片刻不停地扶着溫十安離開。
“這是……怎麽了?”趙義往裏面看了兩眼,轉頭他臉色極差,問道。
顧澈搖了搖頭,心下有些不安,“你剛才說,報社怎麽了?”
趙義跺了跺腳,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來這的要緊事,“你快跟我過去吧,報社被人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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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本來是最新一期的《刍言》要送去印刷,報社裏就只留了姜桂和夏田壽兩個人盯着,報社被砸時,是姜桂的相好,八大胡同的一位姑娘趕去給他們報的信。
胡昌住的近,就先趕了過去,趙義得到消息後就忙來通知顧澈,誰知道顧澈正陪着溫十安在外逛年會,便等了好一會。
溫十安身體有恙,報社又無端被砸,兩頭都不得好受,顧澈憋着口氣趕到報社,就看見胡昌舉着報社的牌匾,費勁地想重新挂上去。
報社門口已經聚了群人指指點點,報紙扔的滿地都是,桌椅倒了一地,大門也被砸斷了一角。
“老師小心點。”他伸手幫忙兜住木匾,踩着凳子又給挂了上去。秀麗的“刍言”兩字上面,已經落了不少腳印,擦也擦不淨。
胡昌臉上沾了些血,像是下巴磕傷了,顧澈嘆了口氣,掏出手帕遞給他,問:“究竟怎麽了?什麽人?”
胡昌擦了擦下巴,疼得倒吸了口冷氣,“不知從哪來的一群土混混,進來就開始砸東西。”
趙義扶起地上的桌椅,只是滿地的報紙收拾起來也頗費時間,他一拳砸在桌上,罵道:“這群土混混,找咱們麻煩幹什麽!咱們又沒惹他們!”
顧澈瞥了眼地上,其他的東西沒什麽損傷,新一期的《刍言》卻都被撕成了碎片。
“咱們沒惹他們,但卻動了別人的利益,這事沒那麽簡單。”
偏巧的在總統大權緊握的時候,他們這些曾贊同分權的人就受了難。況且這樣一鬧,毀的全是最新一期的報紙,相當于他們白忙活了幾天。
趙義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咬牙切齒道:“我還以為他們有什麽本事呢,就只能幹出這些不入流的事情!”
“噓……”胡昌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擡眼看了眼外面圍觀的人群,“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走。”
姜桂他們已經轉移去了一條街之外的當鋪,胡昌關了報社的門,轉頭囑咐趙義:“別亂說話,這幾天呆在學校,也別亂跑。”
報社被砸,他們的身份必定也被查的幹幹淨淨,顧澈自加入報社起便料到有這一天,只是看着趙義小小年紀被卷進危險,終究有些心疼。
胡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拍了拍他的肩安撫道:“沒事,也不用太擔心他,總統的人還不敢動他。”
顧澈挑眉,探究地看了眼少年,少年撓了撓頭,撇嘴嘟囔:“我才不需要我爸保護呢。”
“你以後也少跟你爸嗆,這麽大了,讓他省點心,小心你夏叔揍你。”胡昌直接拎起人,沖顧澈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顧澈由此對趙義添了份好奇來,趙義倒是很少在他們面前提起,所以他也只知道趙義父親在南京做事,卻不想權勢竟然如此高。
姜桂的濟恒典當鋪,從前倒是很紅火,只是現在經營不善,很少有人來。當鋪裏只有個昏昏欲睡的掌櫃,看見他們來,眯着眼打了個哈欠:“老板在後面。”
除此之外,當鋪再看不見別的人,連個司理、票臺也沒有,姜桂這當鋪做的,還真是一點也不上心思。
典當鋪後面連着一間三合的院子,正中間是待客廳,夏田壽和姜桂正坐在桌邊,東邊是姜桂的屋子,餘下的那間充作了庫房,但如今看應該也沒多少東西可放。
路上便聽胡昌說,因為動了氣,夏田壽身體有些不适,姜桂也因為和那些混混起了沖突,被打了一身的傷。
藥酒味充斥着整間屋子,顧澈到時,姜桂還在對着鏡子往臉上敷藥,邊敷邊罵:“一群瘋子!”
夏田壽坐在一邊閉目,手裏端了杯茶,但肉眼可見面色蒼白了許多。
趙義飛快奔了過去,“夏叔怎麽樣了?”
夏田壽睜開眼看了眼他,嗓子有些幹澀,“還好,這都是老毛病了,別擔心。”
姜桂疼得臉都皺了起來,一邊問:“報社呢?”
胡昌嘆了口氣,神色沉重地搖了搖頭。
趙義憤憤不平:“現在可怎麽辦啊,報紙才剛刊印好就出了這事,那之前的努力不就全廢了!”
“大家傷得都不嚴重,已經是萬幸了,報紙毀了就毀了吧,這段時間都先消停會,免得再出事端。”
胡昌又開始點煙了,顧澈正盯着那些煙圈幌神,倏地傳出道柔和嬌俏的女聲。
“諸位喝點茶吧。”
顧澈順着聲音望去,眼裏便撞進一片辰砂色。
一片辰砂色的襖裙,長至膝下,上面繡着細小的朱櫻色花紋,行動間有花瓣飄零之感,下身是繡着椒房色絲線的絨褲,只是不知是疏漏還是有意而為,露出了一節腳踝,走動間隐約可見紅色的長襪。
女人端着托盤,上面不多不少地放了三杯茶,及時是端着茶,她走路時也是姿态翩翩,腰肢扭動,極富風情之感,尤其那柳葉眉下的一雙含情眼,看人時總像勾着點情,讓人愛不釋手。
顧澈接過女人遞來的茶道了聲謝,匆匆打量了眼便移開了視線,再看時女人已經走到了姜桂身邊。
放下托盤,女人朝姜桂傾了傾身子,手指勾了勾他的手,“你們聊,那我先回去了。”
說完,又朝他們盈盈行了個禮。
顧澈正在好奇這人的身份,胡昌沖女人的背影擡了擡下巴,輕聲對顧澈解釋道:“八大胡同的玉蘭,姜桂迷她迷得不行,現在看,怕是郎有情妾有意。”
姜桂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話,幹咳了聲,有些不好意思,“那個…田壽兄,你不是有事要同大家講嗎?”
夏田壽知道他這會兒臉面薄,輕笑了聲便接了話,朝胡昌使了使眼色:“你可還記得胡紹绶胡先生。”
胡昌坐直了身子,兩根手指夾起了煙,“我前幾年在湖南,與他有過幾面之緣,他現在是不是做了湖南第一師範的校長?”
“不錯。”夏田壽點了點頭,“前幾天,胡紹绶先生公開發表了一篇反袁檄文,隔天通緝令便出來了,如今人已經逃到日本去了。”
胡昌擰緊了眉,将未燃燼的煙按在了桌上,“總統未免太過着急,胡先生從前對我有過恩惠,他落魄至今我竟然也不能幫一把。”
“逃亡之人凄慘,聽說在輪渡上碰上一群西洋人,還險些染上了煙瘾。”
顧澈瞳孔微縮,手指也暗自用力,下意識地按住了桌角。
夏田壽說的這個煙當然自然不是他們抽的煙,而是鴉片。
顧澈從前在日本求學,見過許多人抽鴉片,他們個個形如枯槁,終生深受其害。
只是方才見溫十安的狀态總覺熟悉,卻因為太過着急沒有細想,如今回憶起來,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恐怕自己瞎想,便忙問:“田壽兄,那…若是抽上了大煙,會有什麽症狀?”
夏田壽見他神色複雜,不由皺了皺眉,“顧澈,這東西可不能沾。”
“我自然知道,只是好奇。”
夏田壽剛想說什麽,卻見趙義起身沖外鞠了一躬道:“呀,陳宦先生好。”
來的正是久不露面的陳宦,他人還未至,聲音便先一步傳了過來,“我瞧見報社關門,便想着你們一定在這,就不請自來了。”
“什麽話,你來我們當然歡迎。”胡昌迎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陳宦此人,顧澈早有耳聞,今日卻才是頭一次見,他忙起身迎接。
一位長臉男人迎面走了過來,厚鼻豐唇,濃眉雁眼,顴骨高臉頰消瘦,總顯出一種凄寒之态。
他率先瞧見顧澈這個面生的,便走至面前微微彎腰,“想必這位就是顧澈了,久仰。”
“不敢當,該是我久仰陳宦先生之名才對,先生坐。”顧澈沖他鞠躬行禮,起身讓出了位置。
胡昌遞了煙給他,他接過去又問:“發生什麽了?怎麽報社前圍了那許多人。”
胡昌将報社被砸的情況告訴了他,卻見他面色平靜,似乎早有預料。
聽完胡昌的話,他緩緩吐出了一口煙圈,另一只手有節奏地在桌上敲擊,“你們的動作未免太大,我在裏邊做事,天天看着總統動氣,連杯子都砸了,我都替你們捏一把汗,也不怪他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