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亦生
趙義被人推了把,踉跄了幾步才站穩,守衛的憲兵又不滿他擋道,扯着衣領将人扔進牢裏。這三兩下間亂了步頻,趙義左腳絆右腳地往地上砸去,顧澈跟在他後面,被溫铎之親自壓着,自是動彈不得,再想要拉着他已經是來不及。
眼睜睜看着趙義摔到了地上,顧澈皺眉道:“關押就關押,他還是個學生,何必這樣。”
“關的就是這些學生!”憲兵不屑得冷哼了聲,目光落在顧澈臉上卻古怪了起來,“我記得你,報社裏的那個,喲......今日怎麽不見你夫人了,你這一下被關進來,她該心疼壞了吧。”
他一句喊出來,不止顧澈,就連溫铎之也愣了下,饒有趣味地看向顧澈,“我倒不知道顧少爺什麽時候讨了妻子呢。”
顧澈面上不顯,心裏暗自悱恻,您還是別知道的好。
這憲兵正是當日闖進報社和他一番糾纏的人,聽到溫铎之的話皺起了眉:“顧少爺?你記得你說你叫......劉曉!”
“誰叫我?”牢房內傳來一聲尚且稚嫩的聲音。
一道身影自人堆裏擠出來,不是別人,正是顧澈之前在火車上遇到的聖約翰大學的劉曉。劉曉看見他也是一愣,驚訝道:“顧澈先生怎麽也被抓了?”
顧澈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搭話,佛教中聖釋天與阿修羅争鬥的修羅場也不過如此了。
憲兵先一步反應過來,仿佛受了侮辱一樣,目眦欲裂,直接掏出槍對準了他:“你他娘的敢騙我!”
溫铎之挑了挑眉,側身讓出一點位置,讓顧澈完全暴露在槍下,他則雙手抱胸,悠閑地看着這一場面。
“等一下。”人群中又走出一人,先聲奪人道,“若他今日出事,你怕是也擔不了責任吧。”
憲兵連頭也未回,一雙裹挾着憤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顧澈,“又是哪個不長眼的!”
溫铎之順勢望去,瞳孔微縮,猛地皺起了眉,“亦生?”
時亦生帶着眼鏡,昏暗的牢籠裏瞧不清眼神,只見面容白皙,眉峰秀氣,一襲灰白長褂施然立于人前,卻叫人看出一種遺世獨立的滋味來。
“娘的!”憲兵一看這是溫铎之相識之人,便也不敢放肆,恨恨地收了槍,剜了顧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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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铎之鮮少有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刻,顧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反觀時亦生卻不為所動,眉宇之間甚至帶着些嫌惡,“溫大少好生氣派,時某惶恐,擔不起您這般親近。”
顧澈自動靠到了角落,眼神在兩人之間不停游走,又聽溫铎之扭頭問:“誰抓的人?”
憲兵慌了神,低頭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負責在這裏看着他們......”
他說的磕磕絆絆,溫铎之也懶得細聽下去,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再次看向時亦生,“我叫人放你出來。”
“不必了,我樂意待在這。”
兩人說話間面色平靜,顯山不露水的,顧澈卻莫名從中咂摸出些別的滋味來。
時亦生冷着臉與他對視,兩人皆是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心思,對峙一般的緊張感卻讓人不由屏氣凝神,等待着任意一方的敗落。
顧澈饒有興趣地看向溫铎之,後者随着時間的流逝表情愈加陰沉,終于,他瞳孔輕微地顫抖了下,在時亦生毫無波瀾的視線下冷聲道:“随你。”
數十人都被關在這個狹小的牢房裏,空氣悶熱潮濕,汗水蒸騰久了,空氣裏都透露着酸臭,憲兵在鼻子前揮了揮手,不願同他們多糾纏。
牢門再一次合上,時亦生才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看向顧澈,神情中也不知是疲憊還是別的,“你是思辰?”
“多年未見,剛才多謝時先生相助。”顧澈端端正正地沖他鞠了一躬,“先生怎麽也在這裏?”
“反動,這不就進來了。”
他顯然也是跟學生們起義被抓進來的。
“教授,你和顧澈先生認識啊?”劉曉湊了過來,全然忘了方才聽到的顧澈借用他名字的事情。
“多年前認識的,得有快15年了吧。”時亦生回憶道,沖身邊空出的位拍了拍,示意顧澈坐過去。
牢房裏統共就一條可以坐的長凳,學生們都站着不願坐下,将位置留給了時亦生,時亦生一人坐着又多出一節來,便叫着顧澈一起。
“這麽久!”劉曉驚呼。
“是呢。”顧澈笑了起來,回憶起往事不免有些感慨,他彎腰坐到時亦生身邊,伸手比了個高度,“當時我才不過十歲,這麽點大吧。”
“差不多,總之還是個小孩呢,現在已經長這麽大了。”時亦生面色柔和了下來,恍惚間又像極了當年那個少年才氣的哥哥,“十安呢?如今可還好?”
顧澈卻有些微愣,好或不好,他也不知該如何評斷,只是時亦生畢竟也和他們有過一段親密的日子,總是不該讓他多操心的,便道:“他在溫府很安全,如今也都還好。”
“他從前是最要強的性子,怕是現在也不好過。”時亦生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擡眼望向牢門的方向,用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聲音道,“在溫府待着,能好到哪去。”
顧澈心裏顫了下,試探性地問:“您和溫大哥呢?”
時亦生雙手交疊着,顧澈注意到他兩手緊握,由于太過用力指節微微泛白,而他自己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無意識的舉動,過了許久,他的眼神才終于從牢門那抽了回來,聲音裏卻疲乏得很,“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一向活潑的劉曉和趙義也察覺到了此時氣氛的不對,扭過頭和其他學生們低着頭讨論,從哪位老師講過的課聊到誰家裏又養了條狗。
時亦生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自顧自道:“若有機會,帶他離開溫家吧。”
顧澈也聽出了他的意思,溫家是個吃人的地方,他早該帶溫十安離開的,只是從前并未深刻看清過這裏的九曲回腸,如今改天換地,溫家不合時宜的如皮藓一般醜陋的內裏才見了光。只是再想離開,卻已經晚了。
“先生當年,是自願來的溫家嗎?”顧澈沒緣由的想起尚在溫府時看到的時亦生,他似乎天生帶了嶺南的雨季的愁苦,眼裏總有着不屬于北京的濕潤,看一眼那濕潤都像是要滴進心裏。
指甲摳進了肉裏,疼痛喚回了腦中的一絲清明,時亦生輕咳了聲,嗓子幹澀異常,“說來話長了......他救過我,作為回報我就陪他回京。”
但溫铎之是個瘋子,這點時亦生比誰都要清楚。
從前他服務大清,如今又替民國賣命,全然不是因為什麽忠君,更遑論拿錢賣命。
溫铎之一心裏,只想毀了這個國家,甚至說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國家的未來,只要他開心,他能翻手複辟王朝。
他比誰都清楚清朝的迂腐,也比誰都看得清國民政府的無能,只是他樂得看天下鬥亂,樂得看民不聊生的慘狀。鬼知道他是什麽思想,誰也參不透一個瘋子心裏在想什麽。
時亦生曾和他談過這個問題,那時恰逢義和團進京,在北京城肆無忌憚地游街搶掠,溫府也難逃一劫。溫铎之及時趕了回去,才免得林姨娘遇難。
從林姨娘重病開始,溫铎之向皇帝提議重用義和團,最後又不顧朝臣勸阻,向皇帝鼓吹義和團神力,必能大滅列強。接着義和團被萬衆推舉上了戰場,無一生還。
僅僅因為個人恩怨,他便能以國家作賠。
時亦生得知此事後怨憤交加,斥責他不該感情用事。他聽後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化,只是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衣着,淡然道:“人命而已,最不值錢的東西。”
那有哪裏是幾條人命的問題,義和團大敗,國民士氣低下,八國聯軍侵華,整個北京亂成一團,人人自危。
時亦生至今還記得,北京城裏的哭聲響了一夜,溫铎之走在哀嚎聲裏,手指在空中晃動,随着聲聲絕望的哭喊起伏,嘴角始終帶着笑意。
他再也忍受不了,沒過多久便離開了北京四處求學,期間去了英國研習物理,回來後便一直在各個學校間游走演講,最後又回到了北大。
再然後,二十一條簽訂,他便帶領學生起義,誰知還未出校門,就被早已經守在門外的總統親衛抓了扔進牢裏。
顧澈看他面色雪白,嘴唇微微顫抖,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緊忙開口打斷他的思緒,轉移話題道:“對了,刍言刊登過先生的文章,只是您沒留地址,稿費便一直在報社放着,等這次出去拿給您。”
時亦生輕輕搖頭,“身外之物,不必給了。”
“早知道您在北大,我也不費盡心思找您了,該讓趙義問清楚的。”顧澈斜睨了趙義一眼。
被叫到的趙義一臉無辜,辯解道:“我之前是知道時教授就在北大,這不是沒找到機會說嘛。”
時亦生成功被他逗笑,擺擺手道:“不能怪他,是我總不在北京,家中夫人身體不好,不能遠行,我便常回南方。”
“您已經成婚了?”顧澈驚呼。
“嗯。”時亦生說起來還有些局促,只是臉上的笑容卻難掩幸福,“丙午年生了個兒子,叫時戌,有機會帶你見見。”
顧澈還沒來得及祝福,牢門再一次被打開,幾個學生被推搡了進來。
顯然他們也是北大的學生,見到時亦生紛紛上前,“時教授還好嗎?”
時亦生點了點頭,看他們一個個臉上都帶了彩,不由皺眉,“動起手了?怎麽傷成這樣?”
一個男學生因為嘴角開裂,說話都疼的直吸冷氣,“有個店鋪老板才喊了幾句口號,就跟憲兵隊打起來了,那夥憲兵簡直是欺人太甚,竟然直接人給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