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別離

“憲兵隊當街打人?”顧澈起身讓這些受了傷的學生先坐下,又問,“誰手下的人?”

按理說在這樣的當口,總統要緊的是安撫民心,這樣的舉動只會加劇反抗,并無益處,他應當不會這麽魯莽。

“還能是誰的。”時亦生冷哼了聲,扶那幾個學生坐下,低頭用袖子替他們擦臉上的傷。

是了,還能是誰的,唯恐天下不亂的,怕是只有溫铎之手下的人了。

“都怪我們。”一個男學生疼的臉都皺了起來,憋着滿眼的眼淚錘了下長凳,悲憤交加,“沒能救下那個老板!”

“不是你們的錯。”時亦生安撫似地揉了揉他的胳膊,“憲兵隊手裏都有槍,你們能保護好自己已經很好了。”

他們這裏說着,顧澈心裏卻一陣慌亂,說不上來的焦躁,他看向那個學生,問道:“什麽店鋪?你們可記得老板長什麽模樣?”

時亦生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臉色沉重了起來。

“說不上來,我只記得那是個當鋪,叫恒濟典當鋪。”

顧澈腦裏一片空白,他想問問那個老板現在怎麽樣了,艱難地蠕動着嘴唇,嗓子卻像是被一刀生生劈開,除了刺耳的音節什麽也發不出來。

趙義的眼淚先砸了下來,他近乎絕望地看向顧澈:“是......是姜桂兄的當鋪嗎?”

時亦生強硬地一把摟過他,伸手替他抹去了眼淚,卻發現根本擦不完,“北京那麽多當鋪,說不定有第二個恒濟,怎麽就是你們認識的人了。”

時亦生說這話只是為了安撫,卻不想顧澈像被抽了力氣一樣癱坐倒地。

他現在倒寧願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或許還有第二個恒濟,可連趙義都知道,恒濟可以有很多,姜桂卻只有一個。

敢和憲兵隊叫板,敢在風聲鶴唳的時期大開店鋪,敢毫不猶豫地支持共和,敢怒斥總統作為,除了姜桂,哪裏還尋得到第二個。

人擠人的牢房裏悶熱又昏暗,他卻覺得從指尖到發梢都冷冰冰的,涼到了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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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視線裏,學生們蜂擁而上扶起他,他卻一點感知也沒有,學生們焦急混亂的聲音都成了耳邊的嗡鳴,一句也聽不清晰。他忽然想起了他在上海買的那幾件小孩衣服,女孩的他照着玉蘭常穿的辰砂色買的,袖口圍了一圈花瓣,男孩的他就對應着買了繡了墨竹的。

衣服剛送出去,姜桂或許還沒來得及好好瞧瞧,那衣服內裏還縫着口袋,上面各自繡了幾朵桃花......

或許是他送的不好,桃花命薄,是他送錯了東西。

時亦生的手撫在他臉上,冰涼異常,他遲鈍了許久,身體拖拽着麻木的大腦,理智才漸漸回身,尖銳的哭泣聲率先撞進耳裏。

是趙義在哭吧,他心想。

又一點冰涼滑進脖頸中,他這才注意到原來眼淚冰冷,能趕走了空氣的熱。

他費勁地張了張嘴,聲帶卻被控制不住的哽咽阻斷,“他......”

“你慢慢說,你想說什麽?”時亦生一手拍着他的背,徒勞地想令他平靜下來。

顧澈猛地攥緊了胸口的衣服,身體縮成一團,極力控制着顫抖的全身,在哽咽聲裏憋出幾個破碎的字來。

“他......他明明......才剛準備成婚啊。”

牢裏關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通過這些人的口述,顧澈艱難地拼起來一段畫面。

他在廣場同學生起義時,胡昌和夏田壽都去了議員家裏,姜桂則留在當鋪,溫铎之手下的人在街上恐吓學生,姜桂便出頭替學生說話,喊着“廢除二十一條”的口號,鼓舞學生抗議。

這些學生家裏都是非富即貴,頂多抓進去關兩天,憲兵隊也不敢做旁的事。但對待一個商鋪老板自然不用顧慮,幾番争執下,學生們阻攔受傷,姜桂也丢了命。

學生們盛怒下砸了總統府,袁世凱這才下令追責,而溫铎之眼也不眨地殺了那幾個魯莽的憲兵,這件事便就此了結。

就此了結了,姜桂一條命,便這樣算了。

時亦生只能憑借着送飯的次數來推斷他們在這裏關了多久,顧澈一言不發地坐在牆角,每次一有新的學生被關進來,他才會擡起發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學生,企圖從他們嘴裏聽到些好的消息。

直到這間牢房擠滿了人,再也不能再進來新人。

潮濕,悶熱,惡臭的空氣,一切都令人難以忍受,這間牢房的所有人卻都緘口不言,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說話。

趙義哭累了就跟顧澈說話,說起從前姜桂對他有多好,說着說着便又哭起來,顧澈只是聽着,甚至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時亦生一邊要安撫趙義,一邊又擔心顧澈的狀況,實在力不從心,直到第四天,獄卒送過了飯,時亦生剛想勸他們吃飯,顧澈忽然站起身來。

他眼中還有厚重的血絲,嘴唇幹裂地冒出了血滴,又因為暑熱凝結在嘴上形成了血痂,頭發也被汗水浸濕緊貼在額前,他面容狼狽,眼神卻分外堅定地看向時亦生,說:“該出去了。”

時亦生只當他是魔怔了,伸手又将他拉回去。

當天在獄卒送完第二餐時,沒過多久,來了一位熟人,男人先是環視了一圈人群,沒看到要找的人,便問:“顧澈呢?”

顧澈站了起來,學生們便自動讓開了一條路。他走到牢房門口,只淡淡掃了一眼來人,大約也知道了他來的目的,“好久不見,葛參事。”

葛參事斂眸打量了眼他的狼狽模樣,伸手替他理了理淩亂的頭發,像是長輩對小孩的親切問候,“顧先生怎麽搞成這樣了,是我招待不周了。”

顧澈歪頭避開了他的手,聲音冷冷,“葛參事有話直說。”

他頭一次不加掩飾地表示出厭煩和冷淡,收起了程式化的溫潤外表,也更莽撞了。葛參事的手摸了空,也不惱,反而愉悅道:“這裏環境太差,去我那坐坐吧。”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憲兵順勢上來壓住顧澈。學生們紛紛湧到門口,生怕他們對顧澈不利。

抱怨聲四起,顧澈又被憲兵按着動彈不了,葛參事裝模作樣地呵道:“怎麽能像押犯人一樣,這是未來的文書局局長,都仔細招待着。”

學生們都愣了下,狐疑地看向顧澈。

顧澈猛地皺起了眉,憲兵果然放輕了力道,他趁機掙脫了出來,神色不耐,“此話何意?”

“顧先生才華出衆,為國效力的事情應該不會拒絕吧。”

“若我不應呢?”

他語氣平淡,卻像是柔和溪水裏落下的一柄刀,只要想踏入,便要付出遍體鱗傷的代價,其中的抗拒意味明顯,葛參事不由冷了臉色,“顧先生,你沒有別的選擇。”

要麽替北洋政府做事,要麽關在牢裏,暗無天日地生活。

顧澈并未回答,可淡然神色下掩飾不住的厭惡卻擺明了這份态度。

正在僵持中,打外面又走進來一隊憲兵,沖葛參事行過禮,他們才問:“哪個是顧澈?”

葛參事皺了皺眉,看向顧澈,後者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對上他的視線,淡淡道:“我的選擇來了。”

“趙義呢?哪個?”憲兵又叫道。

趙義揉了把眼睛,抹去眼淚,赴死一般走到人前,怒罵:“你們有種就殺了我!我才不怕死呢!”

“沒人要殺你。”憲兵不耐煩地扯着他的領子把人拽出來,“有人保你們出去。”

眼看人要離開,葛參事眉頭皺得越緊了,伸手抓住了顧澈的胳膊,“你早料到你能出去?”

“不光我,他們也會出去。”顧澈眼神落在被握住的胳膊上,用了勁抽出胳膊,“人心是關不住的。”

他好像很久都沒見過太陽了。

五月的天居然會這樣炙熱,一踏出陰影,那樣的熱像是要火燒一樣,刺得眼睛也睜不開。

遠遠地站了幾個人,顧澈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卻始終難以聚焦起來。有一人大步走了過來,他穿着軍裝,身形有些寬,漸漸逼近時讓顧澈下意識想要後退。

“爸!你怎麽來了?”趙義向前邁了幾步,緊接着便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淩厲的掌風從顧澈面前劃過,他幾乎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巴掌有多狠。

趙義被打的偏過了頭,久久沒能回神,耳邊是夏田壽和胡昌的驚呼聲。

“有事說事,你打孩子幹嘛!”夏田壽伸手将呆愣的趙義拽到自己身後。

“顧澈是吧。”那人冷笑了聲,轉頭看向顧澈。

顧澈只感覺領口一緊,空氣被從肺部擠出去,理智撞回腦袋裏,他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樣,“趙協統,你......做什麽!”

“你要起義便起義,拉上我兒子幹什麽!”

“爸你放手!”趙義見狀也不顧臉上的疼,伸手就去拽他的手,因為着急聲音也劈了,幹啞的嘶叫和哽咽混合在一起,聽的人心尖戰栗。

顧澈去南京送信時見過這位趙協統,只是當時趙協統對他并不友好,他還好奇了一番,現在倒是都清楚了。

領口猛地被放開,空氣湧入肺裏,嗆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男人斜睨了趙義一眼,“跟我回去。”

“我不!”趙義哭了起來,聲淚俱下,“我要做什麽是我的事,和他沒有關系。”

夏田壽不由皺起了眉,握住了趙義緊攥着他衣袖的手,對男人道:“你冷靜點。”

“我他娘怎麽冷靜!”趙協統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來,“夏田壽,我托你照顧我兒子,你就帶着他當反動派?”

“爸我沒有!”趙義生怕他再動手,掙脫了夏田壽的手,擋在他身前,“你知道總統幹了什麽,他在賣國啊!我們沒有反動,只是在争取......”

他話還沒說完,趙協統的巴掌應聲落下,打在另一邊臉上。

“那和你有什麽關系?”趙協統一字一頓道,“我看你是不長記性,學也不用上了,給我好好反省吧。”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士兵上前扛起了趙義,任由他如何撕心裂肺地叫喊掙紮,趙協統仍面不改色,對上夏田壽的視線,冷冷道:“夏先生想要的共和,自己去争取吧。”

汽車揚長而去,所有人都久久地未曾出聲,陳宦挑了挑眉,環視了一圈大家的臉色,漫不經心道:“怎麽這次不攔了?”

顧澈這才注意到陳宦也在,盡管身心都累的拖不起來,他還是沖陳宦鞠了一躬,“多謝先生相救。”

趙協統那樣厭惡他,自然不可能幫他出來,如今陳宦也在,便能解釋的通了。

只是并非大家不攔,姜桂的事情歷歷在目,顧澈和趙義又被關了那許多天,趙義在他父親身邊,畢竟也安全。

“陳宦先生,那裏邊那些人......”顧澈問道

見沒人回答自己的話,陳宦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又道:“算你機靈,最遲明早,他們就會被放出來。”

顧澈被抓進去前,曾留了一封信,若是他出事,就将這封信寄到上海。

以陸邢在上海的人脈,要将北京的嚴峻現狀散播出去并非難事,上海群衆起義,同時聯合周圍數省,逼迫總統釋放學生,而顧澈自己估摸着日子,也該到了總統的極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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