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試探
吃過飯,陸邢便帶他們去了百樂門,由于關門,這條街冷清了許多,一路走來便只能看到零星幾個行人。
陸邢在前面帶路,邊又向顧澈講了些大致情況,這次來了百來號人,都是青幫的老成員,改組後幾乎都去從了商,有幾個是從別的幫派出來的,槍支和彈藥都已經提前買好,就等大兵過境時攔住趙元德的兵。
他們中許多人都是在上海做事,也有一部分來自臨近的幾個省,明面上是來上海走商,各家旅館都因時局動蕩暫時歇業,百樂門便打着救濟旅商的旗號讓他們留下,也不會惹人懷疑。
才到了百樂門門口,溫十安忽而頓住了腳步,看向某條巷子,“有人在盯着嗎?”
許是沒想到他警覺至此,陸邢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道:“趙元德的人。”
他話說得自然,顧澈這才察覺出些不對來,伸手拽住了他,“你知道他在監視你?”
“他也沒想瞞,不然我怎麽能發現。”陸邢一臉平靜,轉而又沖巷口喊了句“出來吧”。
巷口走出來兩位穿着便服的男人,顧澈壓低了些聲音,“可你們……早晚會有兵戎相見的時候。”
“我知道,我也從沒想過放棄立場。”
兩個男人走近喊了句“陸老板”,并沒有一點被發現的迥然,顯然也是習慣了這樣。
“他人呢?”
“副官跟巡警局的謝局吃飯呢。”
“你們手伸得倒長。”陸邢對趙元德這些勾當并不關心,只冷笑了聲,道,“回去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少在我身邊搞動作。”
兩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似乎對這樣的警告也并未放在心上,離開後仍舊是鑽進了巷子裏暗中窺視。
“變态。”
陸邢暗暗罵了句。
百樂門裏住着十幾個臨省來的兄弟,因着都算是自家人,格外放松些,三五成群地在一起劃拳喝酒,見陸邢進來就揚了揚酒杯,歪着身子往他身後看。
“那是小顧吧!”喝上頭的男人直接蹦了起來,三兩下跑到顧澈身邊,一把摟住他。
“這麽久沒見,小顧還記得我嗎?”
顧澈費了些勁把他的胳膊從自己肩上扒拉開,一手按着他的肩讓人站穩,“劉叔,你喝多了。”
“那你可小看我了,我酒量好着呢。”
男人直起身,長輩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扭頭瞥見了刻意後退幾步的溫十安,驚喜道:“這是小顧家的嗎?”
溫十安蹙起了眉,顧澈眼疾手快地按下男人指着他的手,無奈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姓溫。”
“您好。”溫十安率先伸出了手。
他刻意輕咳了聲,沉着聲音,男人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握住了他的手,“小溫啊,真是抱歉,來一起喝點吧。”
溫十安點了點頭,接過男人遞的酒便一仰而盡,桌上人看他如此爽快,便要拉着他坐下繼續喝,他剛要開口推辭,顧澈先一步道:“這可不行,我這朋友喝不得酒,若醉了鬧酒瘋,我可收拾不住。”
“喝酒而已,劉叔盛情怎能拒絕。”
溫十安自顧自倒了杯酒,沖衆人揚了揚杯再一次一飲而盡。
酒是百樂門裏上好的陳年佳釀,酒勁大,也容易上頭,他兩杯下肚卻仍是面不改色,一看便知是喝得了酒的人。
顧澈微怔,這才想起來這人酒量極佳,畢竟幼時連年宴的酒都是他替自己喝的。
顧澈愣神的時候,溫十安已經坐到了桌邊,一杯接一杯地喝,眼見又一杯倒滿,顧澈只能伸手扣住杯口,笑道:“少喝些,若我醉了,還得十安照顧我。”
衆人哄笑,一把将他也按在桌邊,“以前你就含糊不喝,今天非得練練你的酒量。”
陸邢見狀,便也跟着坐下一同喝酒,滿桌便只有顧澈一人喝不來酒,他也抻着度,只淺酌幾口,一旁的溫十安倒是爽快,有舉杯便會應,片刻後大家便都纏着他去了。
許是酒勁太大,溫十安臉上也有些紅,盡管并不說話,顧澈卻敏銳地察覺到他有些亢奮的神情,正要讓他休息會,便聽桌上有人問道:“聽少主說,小顧你又去了北京做事?”
他剛喝完不知第幾杯,酒精的刺激從胃裏蔓延到嘴巴,燒得頭也有些發昏,聽到這話又緩緩把目光從溫十安身上收回來,回應道:“是,在北京的報社撰稿。”
“怎麽不在湖北待了?主事的待遇可不差。”
他喝得頭腦有些昏沉,面上卻仍是溫潤有禮的樣子,吐字也清晰,叫人一時分辨不出他是否清醒,“不好同官場的人打交道,還是在北京輕松些。”
“小姐仍在香港嗎?我們身份不便回去,苦了小姐一人了。”
“母親舍不得老家,就一直留在那了,等這次的內戰結束,大家可以回香港瞧瞧。”
話音才剛落,門又被拍的吱吱作響,負責守門的人遙遙對了個口型,陸邢臉色沉了下來,半晌點了點頭。
進來的仍是最開始在巷中監視的男人,桌上的衆人仍在七嘴八舌地聊天,時不時還有人大喊幾聲“繼續喝!”
看樣子倒真像是醉成一團了。
“打擾了,副官想要見見顧先生。”男人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眼神掃過陸邢,最後落在顧澈身上,多添了句,“只您一個人去。”
陸邢被氣得發笑,順手将手裏的酒杯砸了過去,“他當自己是什麽人了。”
男人面不改色,“副官在隔壁的新月飯店等着,顧先生請。”
顧澈伸手按住了正要再講的陸邢,臉上笑意未減,仿佛只是去同熟人喝杯茶。
“我去去就回。”視線落在溫十安身上,後者仍在灌酒,眉頭卻擰得緊,脖頸間都泛着異樣的紅,顧澈又低聲囑咐,“送十安上樓休息,別要他再喝了。”
十一月的天氣凍人,出門被冷風一吹,顧澈才覺腦子清明了許多。
趙元德坐在靠門口的方桌旁,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着桌面,看他進來便微微擡頭,目光不善地将他掃視了一遍,又沖對面的位置擡了擡下巴,“顧先生,坐。”
新月飯店離百樂門不過十來米遠,才剛吹了會冷風,驟然又進了熱騰騰的環境,頭便越沉了,他強撐着精神道:“趙副官,好久不見,不知找我所為何事? ”
手指輕叩桌面的聲音停頓了下,趙元德翹起腿來,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是極其放松的姿勢,聲音卻要冷冽許多,“顧先生才氣過人,連我在上海也聽聞過您的名聲,您如今在何處高就?”
“閑散人一個,談不上高就。”顧澈無意同他多聊,含糊道。
“是嗎…… ”趙元德卻偏偏是注意到他迷離的眼神和周身的酒味,刻意要耗着時間,“今日剛有幾個庶民被處死,他們餓極了就抓了條狗吃,可巧了,那是司號官的狗,自然比人要金貴得多。”
顧澈一時沒明白他這話裏的意思,便垂着眼靜靜聽着,未有動作。
趙元德注意着他的神色,道:“顧先生,若此案給你,你當如何判?”
這個問題的含義太多,又帶了極強的試探性,顧澈輕笑了聲,擡眼對上他的視線,“狗比人金貴的世道,這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嘛。”
“顧先生明事理,我們這裏倒是真缺這樣的人才。”
顧澈心裏不由冷笑了幾聲。
這樣的案子本該是由巡警局的人負責,想必剛才他同謝局吃的飯也是為了這事,謝局有意袒護官員,不過幾條人命,一頓飯就讓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官官相護,受苦的都是百姓。
“顧某游手好閑慣了,談談空話可以,論起行事,比不上北洋官員半分的。”
他向來習慣這樣的場面話,得體又禮貌的講述,卻能要人察覺出不容侵犯的底線來,就像此刻的話語輕緩,其中過度的得體就輕易叫人看出來抗拒。
趙元德敏銳地從這話中察覺到一絲嘲諷,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被這副溫潤得體的面孔唬了心神,下意識看輕了對方,三兩句之間,對方露了藏住的刀,他才驟然醒悟。
縱使面前的人醉着,他也知道再從這人嘴裏得不到什麽消息的,便直言道:“我知道,你同陸老板是表兄弟,他所行之事你必然也知道幾分。”
“那要看是什麽事情了。”顧澈大約也猜到了他此次邀請的本意,故意含糊,“我這個表兄向來行事随意,若有冒犯還請趙副官多擔待。”
“自然,陸老板那裏……”
他話還未說完,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陸邢直接踹了門進來,幾個兵都認識他,也不敢攔,就這麽任由他闖了過來。
“怎麽了?”顧澈見他似有話說,便順勢附耳上去。
陸邢不知說了什麽,就見顧澈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收緊,面上閃過慌亂,卻又很快故作淡定地掩飾過去。
趙元德挑了挑眉,似是沒想到還能看到顧澈有這樣失态的時候,話鋒一轉,“關切”道:“顧先生有要事嗎?”
顧澈聞言松了手,重新靠回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趙副官還有話要講?”
“這倒沒有。”趙元德攤了攤手,“那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