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發燒
“不錯,就是十六鋪碼頭。”陸邢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沒事,“槍支的放在寶山的一個倉庫,我們的人都在那候着,介時我們需要兵分三路。”
說着,他又指了指兵營的位置,擡頭看向顧澈,“我去寶山領兵,直奔碼頭。劉叔帶一隊人去阻斷兵營的援軍,百靈和你留在這裏,與李烈鈞先生保持聯系。”
“我有個問題。”一直沒有出聲的溫十安突然開口,所有人都看了過去,他擡眼看了眼地圖,最後目光落在陸邢身上,“你們有多少兵?”
陸邢輕松地勾起個笑,答道:“不過四千。”
不過四千,企圖阻攔幾萬精兵,這根本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征程。
溫十安皺起了眉,“太過冒險了。”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陸邢仍是嬉皮笑臉的模樣,用手肘撞了下顧澈,“要是我真出了事,還有他呢,我放心把這些人托付給他。”
“說什麽呢。”顧澈嘆了口氣,“你答應過我的,見好就收。”
陸邢抛了個媚眼給他,“當然,我很惜命的。”
接下來的話題,大多圍繞在那些顧澈已經記得不清晰的往事上,他笑着一一應付完,見溫十安始終沒說話,臉色也較之平時更白了些,便提出送他去休息。陸邢自然沒有異議,甚至頗為貼心地陪着送到了住處。
陸邢在上海的房子多是租的,給他們的地方是棟清雅的小閣樓的二層,窗戶對着街道,門前種着梧桐樹,只是寒風蕭瑟,梧桐樹葉黃漸落,凄涼異常。
陸邢只将他們送到樓下,不知又看到了什麽熟人,預備去打個招呼,顧澈便陪着溫十安上了樓。
屋內布置也格外雅致幹淨,顧澈環視了一圈,笑說了句環境不錯,扭頭看時,溫十安仍盯着屋前的那棵梧桐樹。
“怎麽了?不喜歡梧桐?”
“倒也沒有,只是突然想起,書裏文人多以梧桐作離情別恨,未免凄涼。”
顧澈聞言笑了起來,“堅以鳳凰非梧桐不栖①,不是還有栽桐引鳳一說嘛,十安怎得又傷春悲秋起來了,這可不像你。”
“睡一覺吧,看你臉色差的。”顧澈用手心貼了貼他的臉,感覺到手下還有些燙的皮膚,又翻過來用更為冰涼的手背貼着給他降溫。
溫十安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什麽?”顧澈裝作聽不懂。
溫十安微蹙起眉,仍舊好脾氣地跟他解釋:“上海兵力數萬,即使那個趙副官調動其中六分,也不是你們能抵抗的。”
見顧澈還是笑嘻嘻的模樣,他又添了句:“你們這是去送命。”
顧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繼續模仿着陸邢的神色,漫不經心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溫十安徹底擰緊了眉頭,神色瞬間冷冽起來,他輕呵道:“顧思辰。”
顧澈愣了下,随後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伸手将他拉進屋裏,手越過他關緊了門。
溫十安後背被抵在門上,身前的人迎面壓了上來,眸色深邃,微擡下巴與他對視時,就會恰到好處地映出他的模樣。
“十安別惱,我們必然是有把握的。”顧澈應對這樣的場景已經輕車熟路了,只要壓下眉梢,微颌眼皮,總之透露出小孩一般的委屈,将自己擺在下位者的立場,明晃晃擺出些委屈來,溫十安總會饒恕他的一些刻意逗弄。
果不其然,溫十安緊繃的身體松懈了些,他伸手扣住顧澈的脖頸,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拇指摩挲頸間微涼的皮膚,像安撫也像危險的警告,視線再往下些,就能很輕易地看見松垮襯衫下,刻在鎖骨上的紅痕,他聲音暗啞着,問道:“什麽把握?”
顧澈下意識想縮一縮脖子,又感受到脖間那雙手的禁锢,被迫放松了肩胛,聲音委屈更甚,“北洋軍裏早有人不滿總統專職,趙元德自诩練兵打仗無人能勝,卻最不會拿捏人心。若沒有把握,我們怎麽敢貿然動手。”
“還是不妥。”溫十安并沒有緩和臉色,捏着他脖頸的手反而更加用力,“你怎知這不是他設下的陷阱,好誘敵深入,再将你們一網打盡——顧思辰,我從前教過你,不可輕信于人。”
顧澈睫毛顫了下,這會兒他才意識到溫十安的不對,尾音都是淩厲的刀鋒,話裏更似警示,哪裏還有之前兄長似的縱容。
他下意識後退了步,後頸傳來了鈍痛,逼得他不能再退。
終于還是有些慌了,他老老實實地交代:“劉叔的弟弟在軍營裏任職,就在趙元德手下,是同母異父的弟弟,并不姓劉,底子很幹淨的。”
“嗯。”
淺淺的一聲回應,頸後的手松了力道,安撫似的揉了揉。
他悄悄打量溫十安的神色,卻發現那雙清淺的眼眸此時并沒有在看他,眸光是散着的,更像是在出神,遏制在頸後的手卻還在回應他的話。于是被獵人圈養的兔子想趁機做出些越界的舉動,譬如反口咬傷獵人,再譬如主動走向槍下。
“哥哥在擔心我嗎?”他問。
溫十安頓了下,眸光逐漸聚攏,清晰地映出身前人的模樣,而他也察覺到了顧澈明晃晃的試探。
眸色暗了下,說不出是什麽心情,他順着話道:“嗯,擔心。”
話說完,他的手離開了顧澈的脖頸,而後者感受着後頸的餘溫,忽然皺起眉,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僵硬了一瞬,那雙手便移到了額頭,兩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許多,他是被這突然的親近亂了陣腳,顧澈則是在輕笑。
“逞能。”顧澈說。
他掙了下手腕,“放開我。”
“十安總這樣。”身前人嘆了口氣,而後松開了手,連同放在他額頭上的手也撤下,只留下點點涼意,“你知道自己發燒了嗎?”
溫十安愣了下,眼裏難得露出點茫然來,顧澈看着好笑,無奈道:“快躺下,先睡一覺,我去抓藥。”
他早該發覺的,可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出這場對峙一般的談話裏早有征兆,譬如最不喜親近的溫十安伸手扣住他的脖頸,譬如在他面前尚且溫良的哥哥摘下面具,譬如古板傲嬌的人大方袒露自己的私心。
溫十安眨了眨眼,這會兒似乎才覺得頭腦昏沉,連帶着看眼前的人也有些不清醒了。
“疼嗎?”
顧澈微怔,第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哪裏,是他痛極時拉他一同入魔的傷,在手腕上;還是他百般克制下給予他甜蜜的傷,在鎖骨上;還是方才他神志不清下刻意懲戒他的傷,在後頸間。
顧澈恍然間發現,原來自己的每一寸,都屬于他。
遲遲沒有得到回應,溫十安便再次伸手扣住他的後頸,卻是用手心輕柔地貼着那塊皮膚,再次問道:“是不是捏疼了?”
“嗯......”他順理成章地縮起脖子,話語也低低的,透着讨人喜歡的親昵。
哪裏還像端正得體的顧少爺。
溫十安輕嘆了口氣,“下次提醒我,不會這樣了。”
他還發着燒,顧澈又哪裏舍得真和他計較這些,忙讓人乖乖躺下,又是囑咐起來後喝水,又是讓他不要亂跑,惹得溫十安心生煩躁,叫他快些走。
顧澈下樓時,陸邢已經等了好一會了。
眼看他春風滿面地下樓,陸邢氣不打一處來,說話也帶着刺:“就這麽一會兒都舍不得,如膠似漆的,還當你們是新婚夫婦呢。”
“我看你這牙尖嘴利的,不如去和你姑姑理論一番去。”顧澈輕描淡寫道。
陸邢一瞬間僵了臉,“你就知道拿姑姑壓我,哎你去哪?”
“藥鋪。”
陸邢冷哼了聲,快走了兩步跟上他。
顧澈注意到他又不知從哪摸出一只銀簪把玩,好奇道:“這簪子有無別的款式?”
“你如果想給你的溫先生準備,還是挑個玉簪的好。”陸邢将簪子抛到空中,又自然地接住,手指微動便将簪子在手中轉了幾圈,“雖然我覺得這樣秀美的簪子更适合他,但看他的脾氣,怕不能接受。”
“這話怎麽說?”
陸邢停了轉動簪子的手,眼神落在他身上,意有所指道:“領口再松點,就遮不住了。”
顧澈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于是他慢條斯理地扣好扣子,淡淡道:“特殊情況,他平時很嬌氣的。”
--------------------
①堅以鳳凰非梧桐不栖:《魏書.彭城王勰傳》中記載“高祖與侍臣升金墉城,顧見堂後梧桐竹曰:‘鳳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實不食。”
意為鳳凰不遇梧桐樹就不栖息,也因此梧桐樹有象征聖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