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詩人

顧澈四下看了看,才發現鄭如呈似乎已經離開了,蓮注意到他的視線,板着臉道:“我不是他的人。”

“蓮小姐誤會,我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蓮皺起了眉,一雙美目直直地盯着他,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來,片刻後她輕哼了聲,半戲谑半試探道:“顧先生太不真誠,說話總讓人看不清真假。”

“是嗎……”顧澈并未在意,反而笑着舉起手邀她跳舞,“顧某說話向來真誠,只怕是小姐行事謹慎,才心有疑慮。”

“那不如這樣,我們互相問對方問題,都不許欺瞞,顧先生敢嗎?”

顧澈輕輕摟住她的腰,帶人轉了個圈,淡淡道:“自然。”

“果然爽快。”蓮笑說,陡然間又轉了個語調,道,“十六碼頭一事,顧先生可參與其中?”

話一說完她又板起了臉,“你笑什麽?”

顧澈臉上帶着隐隐的笑,他斂眸掃了臉一臉不滿的蓮,笑意更深,“蓮小姐的問題果然同人一樣,鋒芒畢露。”

蓮并沒有因這樣模棱兩可的誇贊而開心,再次直視他,道:“那您的回答呢?”

顧澈面色不變,只是視線越過她不知落向何處,蓮擡起頭打量他,卻忽然覺得那雙被燈光映襯的眼睛裏盡是凄婉。

“您的國家在兩百多年前也發生過一場政變①,幸運的是你們的人民乃至國王都甘願為歷史的進步妥協,可我們沒有那麽幸運,就注定了這場革命需要流血。”顧澈的聲音伴着舞曲悠揚,更像是響在百年前的長河中,“您心裏已經有了定論,問我不過是确定我是否可信,蓮小姐,我說的對嗎?”

蓮咯咯地笑了起來,加快了舞步,“我處理過太多槍傷了,陸先生身上的槍口我看一眼就知道不是海匪所為,那是軍營才有的子彈。顧先生這麽聰明,想過這場動亂的後果嗎?”

“共和在人心,滅不了,我只愧不能提槍上陣。”

蓮愣了下,心裏忽然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她難得遲鈍了下,說:“該你問了。”

“鄭如呈對您青睐有加,您預備如何?”

“我和他沒有關系!”蓮臉色難看了起來,“公濟醫院直屬教會管理,他的手還伸不到這來。”

“此人手段陰狠,您小心為上。”顧澈說完,垂眸思索了下,又添了一句,“您的上帝會保佑您的。”

蓮聽完又笑了起來,顧澈發現她似乎很喜歡笑,各式的笑聲裏能辨認出她此刻的心情,譬如現在,顧澈直覺她在開心。

“該我問了,你和那位溫先生是什麽關系?”

顧澈微怔,忽然覺得這樣的問題有些熟悉,他随口說:“朋友。”

“我覺得你喜歡溫先生。”

顧澈沒想到她如此直白,一時動作也頓了下,無奈道:“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女人的直覺。”蓮撇了撇嘴,“你不如猜猜看,溫先生對你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他的意思。”顧澈往溫十安的方向看了眼,卻沒想到後者福至心靈回望了過來,短暫的目光相接,忽然讓顧澈想到了一句詩,幸得君心似我心。

好像他們之間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

溫十安如何對他,他自是知道也從未懷疑,他如何對溫十安,他相信對方也看在眼裏。

這樣的關系,自是不需要什麽特定的稱號來評判。

“那你們為何只是朋友?”蓮又問。

顧澈從溫十安身上收回視線,笑道:“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

蓮還想再說什麽,一曲終盡,顧澈松開了她的手,迅速後撤了一步和她拉開距離,“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哎,”蓮叫住了他,有些遺憾,“等會還有露天電影呢,你不看嗎?”

“不了,”顧澈視線若有若無地掃向興致乏乏地應付譚老爺的溫十安身上,“溫先生醉了,我送他回去。”

“也不知那溫先生有什麽魔力,竟得你如此看重,連譚老爺也對他青眼有加。”蓮感慨了句,“我可是沒見過譚老爺這麽賞識一人。”

不止他們,舞池中其他人也都紛紛注意到了角落裏的情況,一晚上衆人前仆後繼上前讨好譚老爺,也沒個人能如他的眼,如今跟一個陌生的青年聊得熱火朝天,叫人怎能不氣。

衆人都瞧見,譚老爺似乎遞了什麽東西給溫十安,而溫十安擺手拒絕,惹得人有些不痛快,臉色也沉了下來。

蓮順着衆人視線望過去,驚愕地挑了挑眉,一時間連語言也沒有切換過來,“我更是沒見過有人敢這麽對譚老爺。”

顧澈面無表情,只有視線盯着溫十安時,表情才會稍有松動,舞廳的燈光在他眼裏緩緩散開,黑色的底圖上就勾出了一兩筆濃墨重彩的金。

他用英語回她:“親愛的,你不該小瞧他。”

他是溫特赫氏的少爺,這個古老家族為滿清皇室培養出的武器,縱使他不曾真心服務于血統,大清仍然将他練成了最鋒利的筆,最倨傲的劍。莫說一個他他拉氏,當年連皇帝都對其贊不絕口。

時代變了,月亮始終是月亮。

譚老爺和溫十安談了個不歡而散,顧澈遠遠沖溫十安擡了擡下巴,又沖大門偏了偏頭,後者領悟了他的意思,喝完杯子裏的酒也不再停留,跟着他出了門。

他們并不知道,在他們離開後的露天電影時間,幾乎全場都在讨論着這兩位外鄉人。

顧澈将溫十安按在床上,手背貼了貼他滾燙的脖子,嘆了口氣,“說了不許再喝了,怎麽又喝了這樣多的酒?”

“額其克的酒,哪能不喝。”

後來喝的是譚老爺私藏的佳釀,實在有些上頭,溫十安居然覺得頭腦有些發暈,便順勢靠在顧澈的胳膊上,懶懶道:“吵得很,下次我可不去了。”

“好,不去了。”顧澈笑了笑,彎腰在他身邊坐下,讓他得以靠在自己身上,“譚老爺同你說了些什麽?”

“他想讓我娶譚小姐。”溫十安輕飄飄道。

“譚小姐?”顧澈一時間沒有搞清楚情況。

“譚青,同你跳舞的那個。”溫十安疲乏地閉上眼,“額其克想用一些莫須有的娃娃親讓我接受,我看譚家也是強弩之末,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譚家是借着瑾珍二位娘娘的福氣,可現今是民國了,譚家氣運将盡,他想為兒女們謀個好出路也是對的。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單就今天來的這些名流,足以看出譚老爺的人脈。”顧澈坐在他身側,便用手揪着他的袖口摸索,垂着眸問,“那你呢?要答應嗎?”

溫十安睜開眼,又直起身對上他的視線,卻發現這人眸裏根本沒有緊張和好奇,全然是明晃晃的笑,像是拿定他的主意。

他忽然覺得頭更暈了,方才喝進胃裏的酒此時又翻騰了起來,溢到了眼睛裏。

不知是誰先動了,兩只手手指輕碰,又順理成章地扣在一起,十指交纏。

“你……”溫十安開口欲說些什麽,猛然卻聞到了濃烈的酒味。

他向來不容易醉的,只是在顧澈面前總沒有防備,瞬息之間就放松了,醉意便沿着脊柱攀爬向上,讓他骨頭都酥軟。

顧澈自然聞到了他身上的酒香,忽然間想起蓮問的那個問題,手心在發燙,心也是,神出鬼差地,他對溫十安說:“不要答應。”

這話裏有太多不屬于他們之間該有的情緒,卻又自然像是本該這樣,溫十安腦子空了一瞬,憑着本能問:“為什麽?”

“不願意。”顧澈淡淡道,卻篤定了他一定會應,臉上都帶了些恃寵而驕的幼态。

有些熱,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扯開襯衫的扣子,露出修長的脖頸和一片白皙的皮膚。

溫十安盯着他裸露在外的鎖骨,又想起那枚吻痕來。

已經看不見了,有點可惜。

“那你呢?”他又問,“我看蓮同你很親近。”

顧澈忍不住輕笑了聲,故意逗他:“蓮很漂亮,人也很好,我倒是挺喜歡的。”

話音剛落,手心被狠狠捏了下,顧澈下意識吸了口冷氣,無奈地對上溫十安的視線,卻忽然愣住了。

溫十安的眼神太過冷淡的,恍惚間竟讓顧澈想起了溫铎之,那樣的淩冽他學去了七分,全然不似在看一個素日親密的弟弟。

耳朵是紅的,如今這紅隐隐要攀到臉上去,顧澈後知後覺道:“十安,你是不是醉了?”

“沒有。”溫十安将頭埋在他的脖頸間,嘴唇似有似無地貼着他頸間的動脈。

“我剛才只是在玩笑。”顧澈打了個顫,順從地揚起脖子,在漸漸潰亂的呼吸下解釋道。

溫十安悶悶應了聲,握着他的手逐漸收緊,攥得他生疼,兩人幾乎緊貼在一起,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溫十安滾燙的身體,還有急促的心跳。

“十安……”他話才剛出口,肩上便被咬了一口,并不疼,卻透露着作惡者的不滿。

顧澈忙改了口,邊笑邊道:“哥哥,好哥哥,是我錯了,不該玩笑。”

他笑時便牽扯着頸間,如同嗡鳴的頻率微微發震,溫十安感受着這細小的震動,似乎清醒了,居然難得地松開了他。

手忽然被松開,顧澈下意識蜷縮了下手指,就聽溫十安淡淡道:“倒沒什麽,我瞧她醫術精湛,又頗有名聲,倒是你的貴人了。”

許是酒香醉了人,許是溫十安太過反常,又許是風吹過指尖太過冰涼,顧澈像被丢棄的孩子一般,倉皇着去找他的手指,複而和他再次十指交纏。

溫十安忍不住擡頭看他,青年的手心出了一層汗,仿佛要沾得心也濕漉漉的,連同一雙眼睛都是化不開的水霧。

他耳邊只剩下心跳聲,又在一片擂鼓聲中擠進青年的話來。

“你才是貴人。”說完,青年又晃了晃頭,“貴人太俗氣,你是我的詩人。”

頭腦徹底昏了,他低頭吻了吻那雙眼睛。

鼻尖貼着鼻尖,距離只在咫尺間,彌漫的酒香醉了一室的空氣,他又聽到青年的笑聲,還有那句:“我的詩人,你要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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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科普】

①政變:這裏指英國1688年光榮革命。這次政變實質上是資産階級新貴族和部分大土地所有者之間所達成的政治妥協。政變之後,英國逐漸建立起君主立憲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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