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譚氏
再次回到大廳時,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跳舞,顧澈留心環視了一圈,蓮身邊已經有了新的男伴,正是鄭如呈。
兩人貼着面正說着什麽,鄭如呈笑得開心,但瞧着蓮的神色并不怎麽好看,遠遠瞧見了顧澈,她也是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強。
溫十安倚在樓梯邊,正同一位身着黑袍藍褂,頭戴禮帽的人講話,不到片刻兩人碰了碰杯,男人鞠了一躬就離開了。
溫十安擡手将酒杯擱在樓梯上,另一手抵着眉心,他喝了不少酒,醉意在臉上很難看出來,耳朵卻是紅的。
随後,冰涼的手背貼在他的臉頰上,顧澈不知什麽時候擠到了他身邊,笑道:“醉了嗎?”
溫十安搖了搖頭,将他的手扯下來,“這點酒還不至于,只是覺得吵。”
舞池裏一片歡聲笑語,音樂聲又大了起來,顧澈揚聲道:“你猜我剛才遇見了誰?”
溫十安斜睨了他一眼,微微傾了傾身,顧澈附身上去,就聽到他說:“那位趙副官吧。”
顧澈不由笑了起來:“十安怎麽知道?”
溫十安用鼻子短促地哼了聲,伸手又要去拿酒杯,顧澈先一步将酒杯放在桌上,裝作沒看見他不悅的神色,“少喝點,再喝真的該醉了。”
溫十安沒有回複,視線卻往酒杯上飄,顧澈又問:“剛才那是誰?”
“誰?”溫十安沒有聽清。
“剛才那位,看着臉生。”
溫十安沖方才離開的男人背影擡了擡下巴,“那個?譚家的管事,從前見過。”
說話間,自樓梯上下來一位中年男人,他微擡下巴,神色裏帶着孤高臨下的不屑,縱使這樣也有許多人賠着笑臉去讨好,這人正是譚家的老爺。
他身後跟着兩位小姐,一位率先跑下了樓梯,笑盈盈地在舞廳轉了個圈,她穿着姜黃的長裙,轉動時露出雪白的小腿,自一出現便吸引了大部分男人的目光。
譚家攀着皇貴太妃的關系,譚老爺自然眼高于頂,譚家二小姐譚樂在西洋留學多年,深喑同男人們打交道的手段,三兩句便勾的人心癢。
她喜愛轉圈,尤其是男人摟着她的腰時,她必定要咯咯地笑起來,然後輕巧地轉個圈,就從這個男人的身前轉到另一個男人的身前。
姜黃色的長裙飛舞起來,隐隐閃着裙尾的金線,一寸寸像要活起來,透過每一雙眼睛鑽進人心裏去。
顧澈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扭頭對溫十安道:“聽說今天的舞會是為了這位譚家二小姐擇婿,也不知這樣的小姐能瞧上哪位。”
“總不會是簡單的人家。”溫十安并不關心,反倒看着仍在樓梯上的另一位女孩。
顧澈順着視線望過去,才看見樓梯上的是譚家的大小姐,只是這兩姐妹不只在性子上天差地別,模樣也差得多。
譚家的大小姐叫譚青,深入簡出,幾乎從不示人,霎時間見到這麽多人,有些不知所措,躊躇着不知該哪只腳邁下樓梯。
她穿着直筒式的水色寬襟大袖長袍,腦後梳着單辮,額前留了一簇劉海,遮住了眉毛。不似二小姐那樣張揚,她眉眼間都透着有些怯懦的溫和,看人時也是怯生生地由下至上地打量。
衆人對這個大小姐并無興趣,也難怪,單從譚家老爺越過她直接公開為二小姐納婿便看得出來,她在譚家的低位并不高,又因性子不讨喜,周遭都冷清清的。
她一下樓便靠着顧澈所在的這個角落坐下,也沒要什麽喝的,就低着頭轉手帕,時不時探出頭打量一下和衆人打得火熱的二小姐,眼裏透着羨豔。
幾個好事的少爺端着酒過來,沖她舉了舉杯:“譚小姐賞臉,喝口酒吧。”
“不了。”她擡頭看了眼,又匆匆低下了頭。
“你別吓到譚小姐。”又一人擠到她面前伸出了手,微微彎腰,“譚小姐不喝酒,那總可以跳支舞吧。”
她又搖了搖頭,幾人自找沒趣,也不願同她多講,冷哼了聲就站在一旁低聲議論。
“舞也不會跳,酒也不喝,掃興。”
“哎呀,譚家不待見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與其在這讨好她,還不如去跟二小姐跳支舞呢,跳得好了,說不定就能佳人在懷了。”
“說的也是,這一個爹生的,差別怎麽這麽大啊。”
雖說是低聲議論,到最後聲音卻是越來越大,尤其非要将她和譚樂相較,話裏話外都是綿密的針,戳得人心口疼。
顧澈頂見不得女孩這樣受委屈,皺着眉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颌首道:“我看諸位清閑,不如同我去向譚老爺問好吧,畢竟受人邀請,總該知禮懂禮才好。”
“你什麽意思?”幾人戒備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猜測他的身份。
溫十安倚在桌邊,又端了杯酒,沖着他們揚聲道:“意思是諸位該學學禮義廉恥,免得失了風範,這話也聽不懂嗎?”
幾人方才都看見譚家的管事在同溫十安講話,深知他與譚家交好,縱使被夾槍帶棒地指責了一通,卻是沒人敢表露不滿,臉上青白交雜,灰溜溜地離開了。
譚青知道他們是在幫她,臉上紅了起來,她微擡起頭看了眼,細聲細語道:“謝謝二位。”
聲音小的顧澈險些沒有聽見。
他走到人面前,貼心地做了自我介紹,又問:“譚小姐會跳舞嗎?”
她點了點頭,“會……一點。”
顧澈瞧見她緊張地攥緊了手帕,眼角也有些發紅,便放軟了聲音,笑道:“可否借手帕一用?”
譚青愣了下,咬了咬嘴唇,還是将帕子遞給了他。
白色的手帕上繡了幾朵桃花,淡淡的粉色,倒和她眼角的粉紅相得益彰,只是她太拘謹,揉得帕子皺巴巴的。
顧澈将手帕疊了兩折攤在手心,然後才朝她伸出手,彎下腰看着她:“不知是否有幸能邀譚小姐跳支舞?”
譚青又開始咬嘴唇了,神色複雜地盯着顧澈,顧澈也不急,就彎着腰等她,半晌後她點了點頭,将右手擱在手帕上,由着顧澈帶她走到舞廳中央。
感受到她的緊張,顧澈壓低聲音湊近了些,提醒道:“放心跳就好,我跟着您。”
“嗯……”她悶悶應了聲,身體仍舊僵硬,直到顧澈将手虛扶在她後背,她眨了眨眼,才敢擡頭打量面前的人。
顧澈回了她一個清淺的笑,她卻猛地紅着臉挪開了視線。
一向古板的大小姐居然在和人跳舞,這消息不止吸引了譚樂的注意,更是要一衆在譚青面前碰過壁的男人心生不滿,紛紛打聽起她面前的青年身份。
老板娘瞧見了,揮了揮手讓大家湊近了些,才道:“那是秘書長請過來的人,說話都小心點。”
“不是本地人吧,從前怎麽沒見過?”
“我看着倒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看見過他的照片。”
“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眼熟……”
譚青自然聽見了這些議論,被衆人注視着的感覺讓她有些不安,顧澈注意到她顫抖的睫毛,便笑道:“譚小姐的手帕上繡的是桃花嗎?”
譚青愣了幾秒,思緒才從那些人的話語中飄回來,磕磕絆絆地回答:“嗯,奶奶①喜歡桃花。”
“挺漂亮的。”
也不知這一句是在誇花還是誇人,譚青臉又紅了幾分,頭一次問出了問題:“您不喜歡桃花嗎?”
顧澈斂眸搖了搖頭,卻不再提這個話題,轉而問起了譚青素日的愛好。
兩人邊聊邊跳,很快便結束了一支舞,人群裏有人認出了顧澈,一下子整個舞會都在議論。
顧澈的目的達到,又見譚青的臉紅撲撲的,額頭還有汗,就含着笑将帕子還給她,鞠了一躬道:“譚小姐舞姿曼妙,該多跳跳才是。”
話一說完,肩膀卻忽然給人拍了下。
他一扭頭瞧不見人,又轉了個身才對上蓮戲谑的笑臉,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嬌嗔道:“顧先生果然受歡迎,文字是這樣,人也是。”
“蓮小姐不也是嘛。”顧澈意有所指。
蓮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譚青不願在兩人間尴尬,打了招呼就回到了角落。
她本來擔心會被人打擾,回到位置上才發現因為方才溫十安的話,沒人再敢來騷擾她,她回去時溫十安也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恰到好處的距離讓她不由放松了下來。
顧澈仍在和蓮說話,兩人神色複雜地對峙許久,不知蓮說了些什麽,氣氛終于肉眼可見輕松了下來,溫十安一直注意着他們那邊的情況,便也沒有看到譚家的老爺不知何時到了譚青身邊,又注意到一邊的他,看着眼熟便朝他走了過來。
“溫特赫家的少爺?”
溫十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打量了眼面前穿着長褂的中年男人,忙起身垂手行禮②:“額其克③,多年未見,身體可還好?”
“我都好,快坐快坐。”譚老爺彎腰在他身邊坐下,又示意他坐下。
之前和溫十安打過招呼的管事湊了上來,在譚老爺面前放了個酒杯,道:“剛才我就看見溫少爺了,還特意來打了個招呼。說起來,上一次見溫少爺還是在宮裏頭呢,您的文章寫得妙啊,字也好,我們老爺回來後還常惦記着。”
“過獎了。”
譚老爺招了招手,又讓人上了壺好酒,扭頭對溫十安道:“我也記得,十安的一手魏晉碑楷寫得極好,哦對,如今府上我還留了一副字呢。”
“額其克擡舉了,我敬您。”
譚老爺面上平靜,看不出是什麽心情,只是讓譚青在溫十安對面坐下,又問:“十安如今在何處高就?”
“閑人一個,并無一官半職。”溫十安毫不掩飾道。
譚老爺聽後居然笑了起來,又問:“那可曾婚配?”
溫十安直覺這話裏的意味不對,緩緩答道:“溫某體弱,恐耽誤了別家小姐,一直未曾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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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奶奶:嫡母的尊稱。
②垂手:滿族有敬老尊上的風尚。青年人見了長者要垂手站立并要和顏悅色地回答長者的問話。
③額其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