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五年前。

醫院的住院部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大多都是很安靜的,但有時候也會發生些喧鬧的不愉快。

武遇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輸液袋一言不發。此刻的他很想按下護士鈴,請這些把醫院當菜市場的人出去。

“平時見不着你人,孩子生病你倒來了?”這是他奶奶的聲音,聽完他就知道是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爸爸來了。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好像就沒怎麽見過他爸爸,或許用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除開逢年連過節都見不到。

“什麽生病?他生個鬼病!”那個男人的聲音很雄壯,武遇聽着就能想象到對方在酒桌上豪氣的樣子,“我兒子我還能不知道?他就擱那裝病呢,之前在學校裏打架、抽煙,學校老師都找到我這了!他那鬧騰勁兒能病?”

“話可不能這麽說,小遇畢竟才十四歲啊,他還是個孩子,怎麽可能不生病?”奶奶怒聲道,“今天我被喊去學校,才知道他待在琴房裏不吃不喝三四天,活活餓暈在那兒,這才送到醫院來。”

男人冷笑說:“絕食?武遇你幼不幼稚?你就是餓死我也不會同意你去藝考!藝考是什麽東西?那他媽都是學不好的垃圾才走的路!”

“你說誰垃圾?”武遇心中燃起怒火。

“你看看,這小子頂嘴的時候精氣神不是挺足嗎?”男人指了指他的臉,嘲諷道,“武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現在我最後悔的就是同意你媽送你去學琴,一個兩個的眼裏只有那死玩意兒,你媽彈琴把自己彈死了,你還要走她的老路!?”

武遇瞬時坐起身,質問:“她怎麽死的你心裏沒數嗎?”

“你果然在這是裝病是吧!”男人破口大罵,卻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我告訴你這四中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老子費了多大勁才打點好,你一進去就能進重點班,讀兩年就去國外,你還不知足!”

武遇冷着臉,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讀音院附中。”

“你非要跟我對着幹是吧?!”男人也不甘示弱,揚起手就要打,被武遇輕巧地躲開。

“你要打我的寶貝孫子?這可是醫院!”奶奶緊張地警告男人,但或許是見多了這種場面,也沒敢真的上手阻攔。她顫顫巍巍地扶着病床欄杆,着急道:“我可沒帶心髒病的藥,犯起病來你直接給我送去太平間吧!”

“送送送!你就可勁兒慣壞他吧!”

“我慣壞他?”奶奶憤怒地拍了拍杆,“你出息了啊,在外頭娶了個小妖精,這些年從沒管過孩子,居然還敢說我慣壞他?”

武遇輕攥起拳,拔掉輸液管,頭也不回地跑出病房。

“你跑哪兒去!你跑了就別回來喊我養你!”

“小遇,這點滴還沒打完啊……”

如果奔跑可以将所有煩惱都甩在身後,武遇真的很想就這麽跑下去,一直跑到天荒地老,再沒人能強迫他必須怎樣。從小到大,他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可是從小到大,他不想要什麽卻不能不要。

所謂自由大抵也是不自由的一部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他終于想起自己原先是餓暈了才來的醫院,打點滴打到一半跑了出來。快跑了這一陣,他有些疲累。

微風穿堂而過,武遇尋着風而去,走到一方開闊的天臺。

天臺上曬着白白的床單,一種很好聞的雛菊洗衣粉的味道飄散在空氣裏,他在朦朦胧胧又鋪天蓋地的白裏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個身影坐在水泥築起的圍欄上,穿着醫院發的藍白條病服,應該也是住在這裏的病人。

天色有些暗,陰沉沉的看不到太陽,風吹拂着小男孩的頭發,他的目光似乎在看很遠的地方——那裏沒有山也沒有海,事實上除了一望無際的天空,什麽也沒有。

武遇在原地站了一會,就這麽看着他。

他的身影真的很瘦很小,卻在武遇眼裏與另一個身影慢慢重疊。或許是他将雙腳都伸到外面,或許是從背影裏都透出的孤寂,讓武遇心跳漸漸快了起來。

那個小男孩伸出了手,好似想抓住什麽,吓得武遇急忙跑了過去,攔腰将他抱住。兩人一同倒在水泥地上,撲起一地塵土。

武遇急道:“你做什麽?!知道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小男孩沒有回答,手撐着地緩緩爬起身。他看到武遇的手,微微蹙起眉頭,不自覺地倒退一步。

武遇順着對方的目光看去,拔出針頭的手背上留着一道血痕,已經幹透,模樣是有些可怖。

“我擦幹淨,你別怕。”武遇将手背到身後蹭了蹭,“你怎麽一個人在這,你爸爸媽媽呢?”

小男孩仍舊是不說話,只瞪着大眼幹巴巴地看武遇。

武遇無奈地搖搖頭,以為小男孩是害怕自己。他席地而坐,靠在圍欄的牆上,擡頭看着廣闊的天空,深深地呼吸着。

過了許久,小男孩竟然走到武遇身旁,也坐了下來。

武遇驚奇地問:“你不怕我了?”

小男孩側頭看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個字:“不。”

武遇低聲笑了笑,覺得這個瘦瘦小小的男孩有些可愛。

他屈起雙腿,手肘撐着膝蓋手掌托着臉,歪着頭問:“你也是被抓來醫院的嗎?”

小男孩的眉眼間有些疑惑。

“不聽話的孩子,才會被抓到醫院裏來打針吃藥哦。”武遇裝模作樣的吓唬道,還把自己手背上的針孔亮給對方看。

沒想到小男孩剛才見到血還有些害怕,此刻躲也不躲,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背。小男孩伸出小小的手,扒下了手背上貼着的止血貼,貼到了他的手上。

武遇愣了愣,看着手上四四方方的小白塊出神。

他喃喃地說:“已經不流血了,不用給我貼這個。”

小男孩搖搖頭,想了很久才說:“我家貓死了。”

武遇不明所以,完全不能将前後兩句話對應起來。

“死,是什麽?”小男孩又問。

武遇看小男孩問的認認真真,但眼神裏卻沒有什麽好奇,這給他一種感覺——小男孩只是在問一個問題,類似于你吃了沒這種根本不在乎對方回答是與否的問題。

在那一瞬間他有很多想法,他不是聽不懂這個問題,或許沒人比他更懂,只是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小男孩。

武遇坦言說:“我不知道。”

小男孩難得晃了晃神,許久沒有說話。

天臺上有涼涼的微風吹過,那些來自城市喧鬧的車水馬龍都無法到達,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讓武遇漸漸放松了身體,靠在牆上的他側頭看了看小男孩,前後串聯着想了想,大概縷了個前因後果。

小男孩家裏有只貓,他一定非常喜歡,可惜貓的壽命比人類短暫,總有時候要離開。于是他的爸爸媽媽怕他傷心,就編了些善意的謊言騙他說貓只是暫時離開。

“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武遇忽然說,他很少開口提往事,也很少直言他媽媽死去的事。

他說:“奶奶說她只是出遠門了,有一天會回來的。我總是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奶奶就說快了快了,可是我等了好多年,她都沒有回來。”

小男孩平靜地看向他,一語戳破:“這是騙人的。”

武遇有些驚訝,他本來想借此安慰小男孩,卻沒想到小男孩心如明鏡,那倔強的眼神裏還透露給他一種,對方并不需要安慰的意思。

在武遇不知所措的時候,小男孩問:“你媽媽也是被人害死的嗎?”

這一問,武遇更失措了。

他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孩子問的手足無措。

“我、我也不知道。”武遇難過地說,“沒有人跟我說過我媽媽的死,雖然我偷偷聽到過警察說的話,他們說她是……跳樓自殺的。”

小男孩問:“那是嗎?”

武遇默不作答,他其實很清楚,非常清楚。那個晚上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後來的多少年他數次午夜夢回,他曾經最親近的人從天而降,在他面前流盡鮮血而死。

這時,天臺門口傳來人聲。

“誰在那說話呀?”一位穿着護工服的阿姨掀開白被單看見了他們,“哎這不是6床的孩子嗎,你媽媽找你一下午,可一頓急火燎,原來你在這兒玩呢!”

小男孩不太情願地站起身,随後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顆圓圓的巧克力球。他蹲下身,把球塞進武遇的手裏,靠在對方耳邊說:“答案不重要。”

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活着。

護工阿姨帶走了小男孩,武遇拆開手中的巧克力球,塞進嘴裏,卻發現這個球又硬又苦,難吃的他要吐了。

月光如滟滟的湖水,在武遇的手中流動,他握着吳緣的手,指尖彼此摩挲。

他打趣道:“我當時就在想,這人真是個孩子嗎,看起來明明才七八歲,為什麽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難道這小孩是什麽得道高僧的弟子?說起話來雲裏霧裏的,故作深沉。”

沒想到這話說完,吳緣半點反應也沒有。

武遇有些失落地往吳緣身上靠,同時揪了揪吳緣的衣角以示不滿。

“我好像想起來了。”吳緣輕聲說,“那時候我高燒不退,住了半年院,半年的時間裏燒了五六次。每天都要吃藥,所以我為了不吃藥,經常躲到天臺上去。”

武遇眉頭緊蹙:“半年燒五六次?難怪那時候看你,都覺得你快不行了,我還偷偷猜過你是不是……”

意識到自己失言,武遇匆忙閉了嘴。

吳緣沒有在意,說:“那些藥,不全是退燒用的。”

“剛剛你爸爸拿的藥,是不是跟之前有關?”武遇試探着問。

還沒等吳緣回答,身後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

吳媽說:“小緣,你還好吧?”

說完,門順聲而開。吳媽朦胧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怎麽不開燈,黑燈瞎火的你們在聊什麽呢?”

啪嗒。

頭頂的燈被打開。

吳緣擡手擋了擋,半晌才适應過來。他撐着床沿起身,走向吳媽,兩人一同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想起了小時候住院的事情。”吳緣面無表情地說。

他注意到吳媽果然愣了愣,閃躲的眼神飄忽不定,半張着嘴,好似在猶豫說些什麽。

“你真的想起來了?”吳媽問。

“當時我們還住在老宅子裏,醫院離胡同很遠,爸背着我走了好久的路才到,到的時候立馬給我紮針……”

吳緣越說,吳媽的臉色越沉。他确實是想起了一些細節,但對于為什麽住院,仍舊是模模糊糊的。還有住院這段時間裏,吳萱并不在他身邊,這點也非常可疑。

吳媽長嘆一聲:“我們并不是故意瞞着你的,本來想說這事你既然忘了,那自然是忘了好,何必提起來傷心呢?”

吳緣說:“但我想知道。”

“小時候的你不愛說話,也不愛哭鬧,在幼兒園也是自己一人在角落裏玩。”吳媽從衣兜裏拿出一本破舊的病歷,“我和你爸爸帶你去看過很多醫生,都說你這孩子可能是患上孤獨症了。但是你很聰明,從小我教你什麽字啊、詩詞啊,教一遍你就能把整本書都學會。

“所以我根本不相信那些醫生說的,我的孩子不過就是性格悶了些,我們慢慢帶着你,總有一天你會和正常孩子一樣的。

“後來小萱大了,她愛鬧騰,總追在你屁股後面跑,雖說一天到晚沒少給我惹麻煩,但你漸漸的也願意說話了。直到那天……”

吳媽停了下來,觀察着吳緣的狀态。

吳緣拿着那本破病歷翻着,從他一歲開始,的确看過很多醫生,每個醫生的字都像章魚爪一樣亂爬,每頁的背面都有一長串的精神類藥物。

但他仿佛透過那些字,看到了他爸媽抱着他來回穿梭在醫院裏的身影。時光過去太久,他們或許都忘了,卻有些痕跡永遠存在。

“那天我和小萱玩躲貓貓,家裏那只胖胖太吵了。”吳緣垂着眼,緩緩地接話說了下去,“我怕胖胖招來小萱,就順手把它拴在院裏的水龍頭上。可是沒想到,胖胖上蹦下蹿把自己吊死了。”

吳媽很是驚訝:“不是小萱栓的嗎?!”

“是我。”吳緣擡起雙手,猛地抓住自己的腦袋,“是我當時太害怕了,所以跟你們說是吳萱做的。”

“什麽?!”吳媽瞬時錯愕不已,仿佛晴天霹靂般,“當時我氣瘋了,小萱這孩子平時調皮搗蛋,沒想到都到了那種地步,我擔心她長大了不學好,就……我當年都做了些什麽啊!”

武遇頃刻起身,走到吳緣身邊,将他的手拿了下來。

吳緣有些崩潰地說:“小萱恨我是應該的。”

“不,吳老師。”武遇蹲下身,視線與他齊平,“這件事不是你的錯,誰也不會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看着武遇溫柔的眼眸,他再也沒忍住,徑直撲到對方的懷裏哭了起來。這動作把吳媽吓了一跳,好在武遇不再是當年懵懂的孩子,他朝吳媽搖了搖頭,安撫吳媽不必擔心。

吳緣把頭悶在武遇的胸膛裏,含糊不清地說:“她說得對,憑什麽我生場病,燒個半年就能說忘就忘……”

一旁的吳媽越看越着急,也哭了起來:“孩子,你不能這麽說啊。要這麽論,也得賴我和你們爸爸。因為你病的這半年,又病的那麽兇,那之後我們總是對小萱疏忽關懷,她要是恨也該恨我才對。”

一時間難過的情緒圍繞着他們,但武遇知道,多年的積怨并不會因為愧疚而瓦解。吳緣與吳萱的過去是沉重的枷鎖,拖得他們寸步難行,只能等時間來解開。

循環一直在繼續,時間是最奢侈的東西。

“或許,吳萱誰也不恨。”武遇忽然說,“吳老師,你冷靜些想想,她為什麽要制造出這樣的循環來?按她所說,這個循環裏所有人都沒有記憶,那麽她是不是——”

“根本不想殺死我。”吳緣眼含淚光,出神地看着武遇。

“你們在說什麽?”吳媽有些驚訝,“小緣,你跟媽媽說實話,是不是小萱跟你提起這件事了?你今天晚上突然回來,我和你爸爸真的很擔心你,害怕你再像當年一樣,人的身體真的遭不住這麽病啊孩子。”

吳緣瞬間清醒,擺了擺手:“媽,小萱沒有跟我說這些事,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你先出去待會,我和武遇有別的事說。”說完又在吳媽疑慮的眼神下補了句,“你放心,我沒事。”

無可奈何,吳媽只能先離開房間。

“之前你和吳萱說過一句話,”武遇拿着紙巾,一邊擦着吳緣臉上的淚痕,一邊說,“這個循環不僅困住了我們,也困住了她自己。如果吳萱真的要殺你,沒必要制造這麽複雜的循環出來,我想你妹妹應該也不是害怕承擔責任的人。”

“武遇,我有個辦法。”吳緣忽然抓住對方的手,珍重地握在手裏,“但是需要你的幫忙。”

武遇毫不猶豫:“你說。”

吳緣額前的劉海有些濕,剛剛過分激動的情緒讓他此刻心緒不寧,但武遇的話确實給了他提醒,讓他想起了上次循環。

他側身正對着武遇,望着對方的雙眼,沉聲說:“你先別急着答應,這個辦法很危險。”

“不管多危險,只要你說。”武遇非常堅定。

“我想,要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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