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奇門查”外徘徊等候的客人不斷地循序湧進,客滿的場面讓來回奔波的施翼忙碌不已,整個服務流程倒也都進行得很順利。除了有一桌客人點餐的龜速,耽誤了他不少時間,好死不死,偏偏又被馬志瑞撞見這困擾的景象,耳邊旋即傳來不客氣的斥責之聲:

「還在那裏拖拖拉拉,沒看到十號桌的客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嗎?」

馬志瑞刻意響亮的嚴厲聲調,驚動了周圍的同事及部分的客人,似乎想藉由這點小小的辦事不周,來凸顯施翼的難堪以及自己的精明能幹。

起初被盯梢責罵時,施翼都會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表示抱歉,誰知馬志瑞食髓知味開始變本加厲起來,處處挑着他的小毛病,挑到最後原本沒問題的事情也被搞得錯誤百出。所以現在無論馬志瑞怎麽在耳邊唠叨,他都置若罔聞不予回應。

然而就算內心清楚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出在自己身上,被馬志瑞這樣無端誇大事因進而借故譏諷的心情也未必能夠毫無波瀾,尤其是那些一再重覆聽到耳朵都快長繭,幾乎沒有什麽建設性的訓示,甚至更隐含無限惡意的批評,每每都讓施翼接下來的工作情緒急轉直下。

一想到這樣的情形還不知要上演幾百遍,壓在心上那塊名為郁悶的大石,無形之中又沉重了不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施翼來到辦公室打卡,發現到燈光都已關得差不多了。走廊上毫無聲息人煙,當他開始驚慌自己該不會是最後一個走的人時,他看到門口有個晃動的人影。

「盛組長,你還沒有走?」明知對方都是留到最後才鎖門離開,他仍舊客套性地問候。

「嗯,你今天……好像比較晚?」

在盛加炜把最後一盞燈熄滅後,整個廳內如同墜進黑洞般的惡暗,讓施翼瞬間因為猜不出對方思維而心存惶恐。當視覺逐漸适應黑暗時,他發現到盛加炜已然來到了自己的身旁。

默默引領着自己走出大門,盛加炜依如往常将鐵卷門拉下,然後上鎖。

「等我一下,我去把車子開過來。」一連貫的動作之後,他順道這麽說。

「啊!不用了——」施翼想起了昨晚反常的氣氛,藉此說明自己的決定。「 今天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嗯?」盛加炜的臉上呈現一種訝異中夾雜有無措的神色。

「我的意思是,不止今天,以後都請不用再送我了,我會小心自身的安全,所以你也不必那麽費心每次都送我——」

「我不是說過我不費心嗎?況且才這麽一點路程,連跟我交談幾分鐘的時間你都要拒絕嗎?」

施翼的話語被截斷在盛加炜突然大作的口氣裏,暴怒又沖動,就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對不起,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說……反正都是要回家,順道載你一程,對我來講一點影響都沒有,所以請你不要認為那是在麻煩我……」

他緊接着解釋,想為剛才那番似乎洩露了什麽心事的言語尋求掩護,不過那慌亂的面部表情卻無以隐藏他那內心的焦慮,看在施翼眼裏只覺得眼前這個人在工作上總能從容不迫、應對自如,于私人感情的傳達,似乎就沒那麽流利,怎麽說呢?好像多了那麽一點畏怯的意味存在。

原本還在擔心自己這樣麻煩主管會不會太冒上了,看來盛加炜并非如他外表那樣沈着嚴謹、高不可攀,反而還有一種不符合形象的任性,在這幾天以來的相處漸漸畢露原形。

「呵,這可是你自己願意的喲!到時候你可不要說我硬纏着你送我回家,也不要讓別人說我享有什麽特權!」

聽及此,盛加炜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下緊繃的眉頭,露出難得腼腆的淡淡笑容,喜孜孜地去将車子開過來。

關于昨晚那段詭谲的小插曲,早已随着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散得不知去向。車內雖然沒有開音樂,但卻不會覺得沈悶。由于施翼自然的起個話題,空間中便開始回蕩着一來一往的談話聲響,随性的暢聊,将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盛組長在“奇門查”待多久了呢?你對所有的事務都很熟練呢!在待人接應方面,我覺得你比馬組長專業而且和善多了,我聽任識亞說你在指導新人都很用心,現在我終于可以體會到那種感覺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施翼慢慢覺得待在這個人的身旁,好像什麽話都可以傾吐,就算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他也應該不會背着自己洩露出去吧!

「其實也還好啦!我只是盡我所能去做我該做的事情而已……這家餐廳是我叔叔第二次的投資,第一次是咖啡館,那是我退伍後的第一份工作,不過因為叔叔與合夥人的財務糾紛不斷,導致經營一年就宣告關門大吉。可是他并沒有因此就此放棄,隔了一年他再度創業,然後我又跟了過來,就在這裏,毫無商業色彩的純住宅區,“奇門查”意外地大受當地人的好評,名聲越傳越遠,客源絡繹不絕,到目前為止已經堂堂邁入第四年,甚至還有意成立第二間分店。」

「盛組長你一直跟随着老板,他一定很疼你喽!」

盛加炜的眼鏡被前方的路燈映出兩排流動的光點,施翼看不出那遮于其下之眸所呈現的真實感受,只是很直接地将他先前對于盛加炜的寡言印象,一點一滴地從他腦袋中除去。

「就是有那麽一層血脈關系,他對我反而格外嚴格,別人會八分就好,我卻要會十分,也因為不想讓人說我攀附關系,所以我盡量多學多做,只要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我都試着去配合,叔姪關系這點雖然是無庸置疑,但我今天之所以能走到這個地步,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努力而來,我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而不是來這裏求表現求階級的。」

從他語态認真,口氣堅定的剖白中,施翼不難感受他其實也曾有過一段心酸的歷程,可能是因為他的個性較為陰沈內斂,所以他不會張揚過去的苦楚,有的也只是悄悄地替自己打氣,偷偷地享受自己得來不易的小成就罷了。

「盛組長你幾歲呀?」施翼好奇地問。

「我……我二十七歲,大你很多吧!」不知怎麽,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會呀,才差八歲而已,雖然你的口氣很老成,可是你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呀!」

聽到這裏,不知對方是在贊美還是在諷刺,盛加炜的神情不覺尴尬起來。「我的年紀,确實是不小了……」

「你有女朋友嗎?」這點施翼更好奇了。

一般來說,會頓了一下才回應的人,答案應該是“有”,但是盛加炜卻回答:「沒有。」

「組長你很體貼呢,當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是嗎……」

沒有發現盛加炜那笑得有點牽強的表情,施翼還想再繼續打探下去的時候,緩緩減速的車子,此刻在自己栖身的那棟公寓前停了下來,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到了……」

扳開門把,和往常一樣,他重覆着每回相去不遠的答謝與道別。「謝謝你,盛組長,回去時——」

「施翼!」

「呃?」他被對方突兀地打斷接下來的話語,感到一陣愕然。「怎麽……」

「對不起,我只是——」盛加炜仍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緊握的指節透露出施力的程度以及相對的慌亂。「我、我有點口渴,剛才在店裏一直沒喝什麽水,可以……可以到你的住處借杯水喝嗎?」

正要下車的施翼門才開啓一半,聽到他這麽要求竟忘了接續下一個動作。其實都已經被他送回家這麽多次,施翼也不是沒想過要請他進門坐坐,就算沒有特別的招待,在禮貌上還是得要有些什麽感謝禮或是請人家喝個飲料什麽的,縱使心裏曾多次這麽想,卻沒有一次化為行動。一來是因為住所髒亂到不行,實在沒臉見人;二來是家裏的廚房自搬來到現在從未開夥過,更甭說是煮開水。而擱置于牆角的那臺小冰箱,到目前為止一直尚未插電上去,所以也別奢望裏頭能有什麽可以吃的東西。

家裏連一瓶飲料也沒有的施翼,拿什麽來招待眼前這位奢求不多的客人?

他想起自己背袋內的那瓶水,為了節省開支,他幾乎都是喝學校開飲機的水,回家時順便再将空瓶裝滿,時過一時,日覆一日。

「盛組長,對不起……今天可能不太方便,而且剛好家裏也沒飲料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這裏有瓶水,能夠讓你暫時解解渴……」他抱定了主意,絕對不能讓對方進家門。

「這樣啊!沒有關系。」

盛加炜的猶豫只有一下下,然後他将那瓶水接了過去,在施翼的注視下,不自在地喝了一口。「謝謝。」

「不客氣!」這回施翼将車門全開,一只腳跨了出去,「那、盛組長,我回去囉……」

「呃——」

施翼欲起身的動作又因為盛加炜的聲音停滞下來,他困惑地轉過頭去,正好對上盛加炜那一臉難以啓齒的艱澀表情。「怎麽了嗎?」

「那個……我可以跟你借個洗手間嗎?因為我家離這裏還有一段距離,我怕待會兒我憋不住,所以……不知道方不方便……」

該不會剛才盛加炜一副欲言又止的異狀,就是為了要跟自己借洗手間?心想對方真是有夠老實的施翼頓時覺得不妙,假如讓他進到那個亂到沒有空間落腳的屋內,不要說對方會吓到,就連自己也無臉面對人家,可是若為了顧及面子而拒絕讓他進來上廁所,豈不太沒人道了?「……」

「如果不方便的話,那就不用勉強了——」

嘴裏說着不用勉強,但呈現在臉上的卻是那種央求的表情,施翼于心不忍,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來吧,但是我的住所很亂,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唷!」

施翼領着盛加炜踏上窄狹的階梯,像這種屋齡比施翼的年紀大上一倍的老舊公寓,因為沒有專人整理,以致樓梯的扶手及地面,布滿了一層薄薄的沙灰,稍微走快一點的話,便會揚起一片讓人過敏的細塵;一點小聲響,便會帶動空間的巨大共鳴。還有轉角處那浮漆斑駁的牆壁上,無罩燈泡發出的孱弱光線彷彿随時會熄滅,把整個樓梯間的氣氛搞得陰聲晦影、毛骨悚然的。

施翼的住處是在最上層,也就是四樓,這棟公寓原本只是單純的住家,後來有人把整棟公寓給買下,再将它改造成一間間可以租出去的小套房。因為歷時已久,所以這裏的房租非常便宜,還附帶基本的家具,縱然設施不新也不豪華,卻很受附近一帶學生們的問津。

根本不想讓人知道他住在這麽簡陋的地方,再加上屋內一直沒時間整理,施翼每上一個臺階就想轉過身來制止後方緊跟的腳步,然後又覺得不妥而屢次放棄。這四層樓的階梯,走得好像有四個小時那麽久。

「盛組長……」打開門鎖前,施翼再一次跟他确認進屋的意願。「我家真的、真的非常亂,我打開門後,你要是後悔,不進去也行……」

愈是這樣說,盛加炜愈是好奇,如果不是因為之前施翼都沒有邀請自己來他家,此刻怎麽會用這麽尴尬的借口,只為來到他的地盤一窺他的隐私。

「男孩子的房間,不亂就是不正常!」盛加炜瞇眼笑着,他不在意對方的房子亂到什麽程度,但就怕看到了不想看到的東西,或是人。

門扉的背後,只是一個狹小的空間,一張不大的雙人床,舊式的衣櫃及書桌,還有一組矮桌跟矮凳。沒有隔間的廚房,毫無任何廚具的流理臺上,也只有幾支歪倒的空礦泉水瓶。蹲在角落的小冰箱,以及看似裝飾用的電視機等等,在跨進門的那一刻,不花幾秒的時間,便能夠将當下的景致一眼盡收。

而所剩不多可以通行的地面,擺置着一些尚未拆封的箱子,上面疊了一些過期的報紙和書籍,床的一半面積被散亂的衣服所占據,除此之外,并沒有施翼所形容的那種誇張場面,以及意料之外的人出現。

「你一個人住啊?」盛加炜環視了一下屋內,對施翼的經濟狀況大概略知一二。

「嗯!」不想讓對方繼續審視這暴露自己不甚振作的生活起居,施翼催促着他來這裏的目的。「洗手間在這裏。」

「喔——」盛加炜為自己差點露餡的舉止驚呼了一聲,他連忙朝施翼所指的方向走去,就算沒有尿意,還是得假裝一下。

沖了一下馬桶水,洗了一下手,當盛加炜打開洗手間的門時,發現施翼仍舊按兵不動的站在原地,他……該不會察覺到了什麽吧?盛加炜的心髒瞬間多跳了幾下:

「怎、怎麽了?」

「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麽糟糕的樣子,我送你下去好了,盛組長。」

「這麽快就要趕我走?」

一直無法釋懷被人看到自己的頹然處境,卻又聽得盛加炜那樣說,施翼心中不免升起一股無力的不耐。「這種地方,實在不是招待人的所在,盛組長——」

「其實這地方不賴嘛!」罔顧施翼的趕客之詞,盛加炜兀自走到那些紙箱旁,将那些堆放混亂的書籍和報紙分開疊好,不了一會兒功夫,原本雜亂無序的書報因為排列整齊而顯得清爽入眼。

「你只需要花一些時間把沒有必要的東西丢棄,再把剩餘的東西整理放置歸位,就可以變成一間幹淨舒适的高級套房啦!」

「說得倒簡單,我白天要上課趕報告,餐廳那邊的排休也才幾天而已,連休息都不夠,哪來額外的時間整理那些東西?」

「這個月你什麽時候排休?」盛加炜突然問道。

「嗯……這個星期四吧!」施翼不明究理卻也照常回答。

「這麽巧,我這星期四剛好也排休!不如這樣,那天我過來你這兒幫你一起整理這些東西,我那裏有一些多出來的置物箱,那天等你放學後我會帶過來你這裏,順便教你怎麽作收納!」

就這麽擅自決定後續行程的盛加炜令施翼感到匪夷所思,雖然彼此是不錯的主管與下屬關系,但也沒有熟稔到讓對方來到家裏幫忙整理的程度,是要答謝自己讓他進來上廁所嗎?

如果真是如此的心意,那麽自己讓他送回家來這麽多次,豈不報答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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