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午最後一堂課結束後,施翼火速收拾一下課本,深怕打工時間遲到,他朝着校門口的站牌方向匆匆趕去,半路卻突然想起:今天不正是跟盛加炜約好要同時排休的日子嗎?
輾轉回到住所時,施翼在遠處便看到了一部黑色ALTIS停在窄巷旁,從被搖下的車窗裏,盛加炜那手肘靠着窗欄倚着額頭深思的樣子,隐隐散發帥性的姿勢驚豔地落入他的眼裏。
心脈沒來由地狠狠沖撞了一下腔壁,施翼為自己的失常感到詫異。
坦白說,盛加炜的長相并非出色,而且不說話時給人的感覺也太過嚴肅,然而與他相處一段時日之後,施翼慢慢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注意起他的外表、他的作為,以及他那平凡的言表背後,所呈現出異于表相的反向行徑。
在那裝飾淡漠的臉孔下,究竟是隐含何等豐沛的情感?在那包覆厚實的胸腔內,又是孕育了多少鮮為人知的貼心?
認真做某件事的時候,就會悄然流露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是那種恒古以來一向令施翼所無力招架的溫柔體貼,以及謙遜有禮的成熟魅力,就像業利聲那時一樣……
幹麽又想起那家夥!施翼用力的甩頭,事隔三個月了,那家夥曾經溫柔地召喚自己的嗓音至今仍像個沒有出口的響鐘,餘聲揮發不去,只要稍微有跡可循的言語、行為或是觸感,都會讓那個人的一切在自己胸口伺機而動、恻然引痛。
「施翼!」
一接觸到自己的視線,盛加炜迅捷下車,和平時下班後的穿着不太一樣,他今天一身輕便的T恤牛仔褲裝扮,就象是有備而來。
「你等很久了嗎?」施翼不敢提起剛才自己差點忘了休假的事。
「不會。」
盛加炜也沒多廢話,迅捷下了車,他指示施翼來到車尾,從後車廂裏搬出三個置物箱,和一個可拆式的挂衣架。
進到屋內,将東西放下後,盛加炜便把這裏當作自己家一樣,東探西瞧、游南走北的,絲毫不在意身旁施翼一張狐疑的表情,徑自整理起地面上的紙箱。
「介意我把它們全部拆開嗎?」下刀之前,他回過頭問道。
施翼搖搖頭,「反正遲早都要拆的,動手吧!」
「裏面有沒有什麽東西是不方便給我看的?」雖然盛加炜很想盡快将這裏的亂象給處理完畢,但保留對方隐私這點小道德,表面上還是得遵守的。
「嗯……沒有!」早已隔了一段時日,施翼幾乎忘了裏頭究竟放了些什麽,反正也沒什麽貴重的東西,就任由他去搜刮擺布,自己則是去将多日沒洗的衣物整合起來作一次清洗。
紙箱內裝的不外乎就是衣服、日常生活用品和一些打發時間用的書刊、CD等東西,還有一臺新買不久的音響,只是自從搬到這兒以後,不要說是聽音樂,就連看電視的時間都沒有,以致于那臺音響至今仍舊完整如初地安封在箱內。
把所有的紙箱拆開後,盛加炜有條不紊地将內容物取出歸類,分別放進不同顏色的置物箱裏,雖然覺得自己貿然跑到人家家裏幫忙整理雜務有點唐突而且怪異,但是看到施翼的私人物品在自己眼前一一攤現,就像他身上的衣服被自己一層一層扒開一樣,盛加炜隐忍的興奮随着內心的期待愈演愈烈,直到無意瞥見一張從夾書中掉落的照片,讓體內輸送快樂因子的細胞頓時停滞下來,喜悅也跟着随之消散殆盡——
照片上一雙搶鏡頭的人影,看似感情佼好的兩兄弟,蹲坐在某某校園裏的草坪上沐浴陽光,其中笑得開心毫不含蓄的,是一眼便能認出的施翼。那笑容有如一朵盛開的百合,綻現之際彷彿還能親聞其身飄散而來的香氣。盛加炜陶醉之餘,乍然清醒,眼光掃到照片上另一個笑得腼腆的男生——
「施翼,他是你哥哥嗎?」他舉起照片向施翼揮了揮,假裝鎮定地問。
沒有得到即刻的回答,他擡起頭來,發現自己被籠罩在施翼晦暗的陰影裏。
「你在哪裏找到這個?」施翼尖銳的眼神直盯着他手裏的照片。
「在這堆書中……怎麽了嗎?」盛加炜沒有漏看施翼臉上閃過的一絲嫌惡,卻無意去揭穿。
「……你整理了這麽久,想必是又累又渴了吧!我去買些飲料回來給你喝——」
「等一下!」盛加炜連忙阻喝道。「 就快弄好了,待會兒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再順便買飲料回來喝,好嗎?」
「嗯……好。」
對方真是設想周到,反觀一點事情就大驚小怪的自己實在太幼稚,施翼覺得自己要是有盛加炜一半的成熟穩重,或許跟業利聲的關系就不會鬧得像現在這樣僵化,或許就不會把自己搞得如此難堪,或許可以從中諒解對方,真的成為好朋友……
然而話說回來,為什麽在這種幾乎快将先前的懊悔遺忘的時候,會出現那張照片呢?
像那種會喚醒甜蜜回憶的東西,明明早在家裏就扔得一幹二淨了,為何此刻還會陰魂不散地冒出來?
打從盛加炜搜出那張照片後,施翼在收拾的動作中開始顯得失神,倒是盛加炜除了有效率地把所有物品擺放妥當外,更是迅速将地板也擦拭幹淨,看到整個屋內呈現煥然一新的景象,就好像自己正是這房子的主人一樣,令他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拎了兩大袋垃圾走下樓,施翼訝異自己不過才搬來這兒三個月,無意間已累積了那麽多吃過用剩的東西,并非是自己懶得倒垃圾,而是因為很難碰到垃圾車來的時間,于是就抱持着有倒就好,沒倒就等下一次的拖延心理。
但假如一直就像這樣只身過完大學生活,那麽到最後自制力不夠的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他簡直無法想象。
丢了垃圾之後,他和盛加炜從巷子的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裏有個小型的黃昏市場,因為肚子早已餓得不像話,所以他們随便選了一間水餃店坐了下來,叫了招牌水餃以及酸辣湯,兩人二話不說便開始大啖起來。
「那個人是我的學長。」
「嗯?」盛加炜舀湯的手停了下來,不明所以地看着施翼。
「我說照片上的那個人,是我的學長,你剛才不是在問嗎?」
用湯匙在那勾芡的液體表面上,畫出一圈又一圈變形的輪廓,不知道是不是勞動過度,吃完水餃後,施翼對那碗湯竟倒盡胃口。
「你們感情似乎很好……」盛加炜的臉色沉了下去,本來打算探究的,現在突然又不想知道那麽多。
「以前的确很好——」施翼也不打算隐瞞,他很少有那種可以暢談心事的朋友,除了業利聲以外,他從不想對任何人坦露內心世界,可是業利聲卻背叛了他,雖然他不想将這種并非光采的事情大肆宣揚,但他現在竟很想對盛加炜掏出自己的秘密,那一直擱置在自己心口上,推不開也化不去的瘀塊……不知為何,他直覺盛加炜很可靠,不會把他當作異類,也不會恥笑他……
他就是有這樣的把握。
「我們……交往過。」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聽,他兀自訴說着那一段似夢非夢的回憶。
「他是我高中時的學長,因為同社團,也對彼此有好感,所以就交往了。原本以為一切會如我所願很順利地進展下去,誰知道他上大學之後另結新女友,還告訴我說我們這樣是沒有未來的,如果可以的話,當朋友就好……
「說那是什麽話,明明是他先追我的,最後又背叛我,本着同性戀是違反自然的理論,叫我不要被過去的年少輕狂所混淆,叫我不要被一時的歡愉所誤導,叫我要回歸正途……」
說到此,施翼忽地笑了起來,長而微翹的睫毛下,是一雙閃着悲光的瞳仁。他凝神望向盛加炜,卻害怕看到對方眼底的鄙夷旋即又移開目光。「或許從一開始,就只有我對這份感情認真,自始至終被人耍得團團轉,你一定認為這樣的我很窩囊吧……」
「所以你寧可搬出來,也不要跟他當朋友,再任他擺布?」
「你要笑就笑吧……」
「我認為你很傻,不過你決定離開他,是明智的選擇!」盛加炜并非落井下石,他只是想給施翼打一劑預防針。「假如你繼續留在他身邊,你就會一直被他影響,你永遠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也永遠無法成就一顆獨立之心。施翼,離開并不代表逃避,而是利用距離的拉遠來減低傷害的程度。每個人一生當中或多或少都會遭逢感情上的波折,重要的是你要懂得保護自己,學會教訓并且重新振作,沈溺在過去的創痛中,你将無法再次坦蕩蕩的面對他,這樣子便失去你特意離開那個傷心地的意義了。」
「是啊!我只是暫時的離開,我的家人都在等着我,我不可能永遠不回去的……」
想起自己當初之所以搬出來的原因,一半是因為想回避業利聲偶爾休假回來時湊巧碰面的情況,另一半則是要讓自己變得成熟獨立、果敢堅強,而不是畏畏縮縮,終日哀悼那段已逝的情誼。
「我喜歡男生,你會看輕我嗎?」
「勇于表達自己感情的人,我為何要看輕呢?」
盛加炜瞇眼垂眉的柔和笑臉,讓施翼的心如同得到救贖般釋懷了一切,也像似找到了庇護一般不忍離去。坦然那份創傷,就好比心口上的那塊瘀跡,得以撫退消散,化苦為甘。為此,他毫無自覺地全身放松,扯開了原本緊閉的雙唇,笑意漾了出來。
在回程的路上,盛加炜買了一堆飲料和冰品,施翼有點不好意思地嫌他破費,沒想到卻被他頂了一句:「這可是我要喝的,只是暫時先寄放在你家!」
于是客廳角落的那臺小冰箱就這麽被盛加炜插上了電,放滿了飲品後開始運作起來。彷彿最後的任務已經完成,他洋洋得意地說:「這樣你就沒有借口不請我上樓了吧!」
盛加炜的行事是那麽地順理成章而且毫無破綻,縱使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施翼也沒那麽眼明手快地察覺出來,只覺得這個不像樣的住所,終于有像一個家的感覺了。
接下來的日子,果真應驗了盛加炜的話,每次下班後送施翼回家時,他總會假借口渴而向施翼借水喝,然後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不是喝飲料,就是吃消夜,再聊個幾句話,一晃眼就十二點。對于隔日還要上班上學的他們來說,十二點已經是極限,為了保留一些體力去迎接明天,他們皆很有默契的點到為止,時至撤開。
對于盛加炜理所當然闖入自己生活的行徑,施翼會訝異也只是剛開始的時候而已,因為在這段日子還算愉悅的相處當中,盛加炜不僅不在乎自己的性取向,毫無芥蒂地陪着自己度過每個寂寞的夜晚,在工作方面更是不遺餘力地給予自己許多的協助。
除了衷心的感激之外,還有那麽一點無以名狀的感動——那種更甚業利聲對自己的體貼與關心,在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地牽動着自己的心。
那時候,施翼還不知道,對方毫無節制的付出,正誘引着自己不自覺的接收,就像慢性中毒,等到發現的時候,早就已經深入肺腑、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