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換上制服後,施翼匆匆走到員工餐廳,裏頭剩沒幾人在用餐,看到桌面有如蝗蟲過境般的一片狼籍,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不過将剩下來的菜餘集中在一起,還是可以勉強湊成一盤小什錦,外觀是惡心了點,但對于中午在學校沒吃飯的施翼來說,再怎麽難下咽的菜泥也得努力把它吞下肚,以免待會兒沒力上工。
員工的用餐時間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鐘,對于愈晚上班的人用餐的時間就愈緊迫,相對的在菜色方面就沒得選擇,只能吃別人吃剩的。不過這對難以提早趕到店裏的施翼來講早已是家常便飯的事,有時甚至根本就沒吃晚餐。
只是今天不吃不行,因為他已經開始覺得有點血糖低迷、四肢無力了。
「小翼!」
不用回頭,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在叫自己,緊接着就會有一只手臂攀附在自己肩頭。施翼對于任識亞這種肢體黏纏的舉止偶爾會感到不快,卻不致于有到厭惡的地步,因為比起和自己同在二樓那些尚不熟稔的同事,一樓的任識亞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信賴交流的同期。
「我還以為你今天又不吃了,早知道我剛剛就幫你留一些起來。」任識亞松開他後,拉出一旁的椅子便坐了下來。「吃這些東西等于在吃廚餘一樣——這樣子好了,我們晚上一起去吃消夜,我保證只有一下子而已,不會耽擱你太晚的時間,好不好?」
大概是因為肚子太餓了,所以施翼這一次并沒有拒絕。
夜的顏色比早一刻更為深沈而弗遠,在偏僻幽暗的寂靜巷宅中,比在繁華絢爛的喧嚣鬧區中,更容易感受到這穹蒼之無際,這星辰之無垠。
自“奇門查”那條路出來的第二個轉角有間豆漿店,他們選擇在那裏解決他們的消夜。任識亞叫的份量奇多無比,讓只叫了一份鍋貼的施翼看得目瞪口呆。都已經這樣晚了還點這麽多東西,是真的肚子餓了嗎?後來他又想起現在也許正是夜貓屬性的任識亞開始狂歡的時候,不多儲備一些能量,待會兒怎會有精力發洩!
「對了,剛才離開餐廳時,你跟盛組長說了什麽?」吃到一半時,任識亞忽然問道。
施翼方才在打卡時,霍然想到盛加炜今天同樣也會送自己回家,所以先去跟他取消今天的約定,至于任識亞的追問,若是老實回答,又要解釋個半天,覺得麻煩的施翼只有随便找個借口搪塞。「沒什麽,就問一些問題而已……」
「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啊!」任識亞的臉上浮現小小的不滿,又象是指責。「 你什麽時候跟他那麽好了?」
「哪裏好了,不就是每天都會碰面的同事!」避開對方探究的目光,施翼夾起盤中的鍋貼快速咀嚼着。
「唔、說的也是,看他那麽認真又盡責,幾乎每個人有問題都是跑去問他。唉!只可惜這麽優秀的主管就要被調走了。」
施翼心頭微微撼動了一下,「你說盛組長要被調走?」
「是啊!你沒聽說嗎?」任識亞的表情上流露着無法置信的驚疑,好像這個在店裏早已人盡皆知的議題,施翼竟在狀況外?
「市中心分店的硬件設施大致上都已裝潢整修完畢,經營的策略與開幕前的籌劃在上個月就已經有了具體的決案,廚房人員由老板聘請了幾位國外回來的名廚,至于外場人員則是從我們這兒調度幾個資深的人過去,而盛組長……根據老板的意思,似乎是想讓他過去那兒當駐場經理,承接所有內外大小的事情……」
「你是說,把整個分店讓他去接手?」
「嗯,盛組長的資質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身為他叔叔的老板當然會藉此機會提拔他,算是升官吧!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大概最近這幾天,就會有一次規模不小的人事異動。」
「這麽重大的事,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施翼想起前幾天雖然遇到期中考,過于專注在課業上,但是每天送自己回家的盛加炜,竟是連一個字也沒提起?
或許對方會認為這次的異動跟自己無關,但是身為一個與他聊了數天堪可稱為朋友的下屬而言,這麽重要的事情,對方的毫無表示讓施翼深切地感到自己沒有受到重視,甚至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難道對他而言,自己真的只是一個排遣寂寞、消磨時間的聊天對象嗎?
幾天下來的言語交流,施翼可以說是毫無任何隐諱地坦白自己,然而說到自己對于盛加炜的認識,也只侷限在工作方面的問題打繞,換句話說,自己對于盛加炜這個人,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他從來不說有關他自己的事。
雖然不曾刻意去問他的隐私,但在輕松的聊天當中,應當也會偶爾洩露一些個人的小概況吧——
盛加炜僞裝得很好,從未顯露一絲絲的不自然。
忽察兩者之間并非對等相待的意念,施翼渾然有種被利用的感覺。
完全不了解施翼此刻心情的任識亞,一邊咬着燒餅一邊縱意說道:「 知道可能也是無濟于事,我們畢竟才來幾個月,若要調動的話恐怕也輪不到我們,只是覺得可惜,以後碰到問題就再也沒得求援,又想到今後可能是你們那個怪胎馬大組長要來接管我們,就覺得前途多災多難。」
「……」
吸管裏的豆漿不知何時已被空氣所取代,施翼猶是沒有把唇移開,他咬着稍稍變形的管口,塑膠的氣味湧進嘴內附在齒膜間。盛加炜的不坦誠給他一種被漠視的打擊,然而對方今後将調走的事實,更給了他另一波難以釋懷的沖擊。
要離開了嗎?恍然間,施翼忽然為自己沒來由的不安以及怆然所失而感到意外,好像他在過去數天以來夜夜歡聊的那股熱勁,已經加足馬力後卻又叫他實時停火,那種好不容易生起的火苗像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似的前功盡棄,叫他如何接受?
月亮自雲縫中透着忽明忽暗的薄光,像一道謎,讓人猜不出究竟是要展露光芒,還是想保持神秘,一如此刻施翼心中對于盛加炜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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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上标榜“奇門查”專用的制服,随着應接不暇的客人上門,每天例行性的工作在這個熱絡的周末夜晚已然如火如荼地展開。每次遇到假日,年輕的客人就特別得多,雖然比一般日子還要忙,但是年輕人用餐速度快,不會拖泥帶水到了時間結束還在細嚼慢咽。
盡管早有心裏準備,然而折騰了一整個晚上,仍不免感到筋疲力竭、四肢松軟。打完卡後,施翼在餐廳門口看到盛加炜,昨天聽聞的那些話由于工作的繁忙早忘得一幹二淨,此刻卻因為看到盛加炜本人而如潮浪般全數沖進腦袋裏,襲擊着自己內心最脆弱的那塊禁地——背叛。
「我們走吧……」
那個人在門口伸出一只迎接的手臂,施翼看了就覺得虛僞,想跟他說以後不用再送自己回家,正要開口之際,對方先搶了話頭。
「昨天你說的有事情,是跟任識亞去吃飯?」
睨到盛加炜眼鏡底下的眉頭微微擰了一下,那感覺得出興師問罪的意味,讓施翼瞬間更為火大。
「沒錯,我是跟他去吃消夜!」
「我也可以帶你去吃呀,為什麽要跟他去?」
「我跟他去吃個消夜有什麽不對嗎?他看我晚上沒吃到什麽飯,特地帶我去解解飢,這樣也不行嗎?」施翼的語調明顯夾帶着不客氣。
似乎被對方意想不到的淩厲口氣吓了一跳,盛加炜原本飙高的氣燄頓時降下不少,打探的眼光也随之變得柔和而憐惜。「你晚餐都來不及吃嗎?」
施翼不予以回應,一想到對方什麽事情都沒有跟他說,那麽自己又為何什麽事情都要向他報告?
「施翼?」盛加炜小心翼翼地觀察施翼的臉色,暗忖自己該不會是惹他生氣了?
「好吧,對不起,我剛才的口氣是沖了點,我并沒有指責的意思——」盛加炜迅速拉下鐵卷門後上鎖,動作幹淨利落,彷彿盡快完成這些既定的程序,便能馬上實行下一個步驟。
「走吧!你想吃些什麽,我們順路去買。」深怕施翼會逃開似的,盛加炜牽起他的手,一同走往停車場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還眷戀這種平實的溫柔,施翼竟會舍不得甩開對方的手而堅決地離開。倘若真的狠心掉頭離去,基于這麽多天以來他對自己的體貼與照顧,豈不是太殘忍?
還是等到這最後一程送完,再跟他說清楚吧!施翼端凝着那個人寛闊的肩背,在心裏這麽對自己督促着……
一路上,除了一成不變的景色自兩邊窗口快速閃過,還有收音機裏旋洩而出虛無缥缈的空靈樂曲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足以取代此刻沈悶氣氛的聲響。
在那之前,盛加炜隐隐察覺施翼仍在生着悶氣,卻套不出話來,于是開始說些不無小補的笑話來逗施翼開心,只是讨好的話都說盡了,猶是得不到對方一丁點的反應。他還特地繞路去買施翼喜歡吃的那家章魚燒,然而自己的這番好意卻遭到施翼決然的拒絕。
「我不想吃任何東西,請你載我回去吧!」
「你到底怎麽了,施翼……」
猜不透對方的心思,又不想放棄探求的苦悶表情,在盛加炜的臉上一一展現。他沒有聽從施翼的話立即發車離開,當然也沒有下車去買章魚燒,只是執拗地保持原狀,等待身旁的人給他一些訊息。
「如果你不想載我回去,那我自己走回去好了。」
話才說完,施翼毫不猶豫拉起門把,眼看就要下車,盛加炜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胳臂,由于力道過強了些,施翼被這猛烈的拉回動作,硬生生地撞上背後的坐椅——「啊!」
「對不起,弄痛你了嗎?」
盛加炜對于自己的冒失是既羞愧又懊悔,他慌張地放開施翼,又擔憂地再度抓住對方,不過這一次卻少了方才的粗暴,多了心疼的撫慰。「你別離開,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當車子駛向那條熟悉的道路時,一直保持靜默狀态的施翼幽幽地開口:
「盛組長,謝謝你這麽多天以來的照顧,今後下班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你不必再載我了。」
果然……還是生氣了?
原本視線筆直望向前方的盛加炜,被這突來的告示給扭曲了路線,轉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卻又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只能藉由緊緊握住方向盤來掩飾自己的無力感。
「至少讓我知道,究竟是什麽理由……」
施翼望着窗外的烏牆如一條黑色的緞帶疾呼倒退,彷彿一個不小心,便會被那無形的緞帶驟然纏身,陷入那張牙舞爪的晦暗掌間,進退維谷。
在習慣了有人陪伴之後,想再獨自一人穿越那條黑壓壓的巷道,仍不免感到一陣惶恐。
「你不是要調走了嗎?」雖然不想承認自己确實因為他的調職而有所失落,但施翼仍是不想放棄這最後一絲希望。
盛加炜微微皺眉,語氣裏透露着一絲不可置信。「誰告訴你我要調走的?」
「難道不是嗎?」施翼諷刺地說:「 全店裏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唯獨我一個人什麽都不知道!」
「在人事令還沒有下達之前,所有的言論都是僅供參考,未必具體實施,所以你根本就不用去理會他們在讨論些什麽!」盛加炜不急不徐地解釋,像在表示自己的立場堅定,也象是在安撫對方的情緒。
「可是人事異動是事實吧,你不要告訴我你并沒有在名單內。」或許是太過氣憤了,施翼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口氣已經超出了一個晚輩該有的尊重。「還是你壓根就覺得這種事情與我無關,所以也沒有必要放進我們閑聊的話題中商讨?」
猜不出對方究竟聽見自己的心聲沒有,他瞪視着對方沈默的側臉,眼鏡依舊反射着前方不斷游移的光點。剎那間,他忽然覺得身旁的這個男人似乎不像他們平日交談時的那般平易近人,在眼鏡的屏蔽下,盛加炜的眼神,是那麽地陌生,那麽地無從補捉。
靜穆無語,竟比有聲的言辭,還要令人刺耳難耐、束手無策。
看到自家的公寓出現在視野內,有如獲救似地施翼迅速拉開門把,卻不設防地被盛加炜按住了肩頭——
「等一下……」
盛加炜讓人摸不着底的嘆了口氣,他問:「 假如我真的調到分店去,你願不願意跟我一塊過去?」
「我?」施翼眼睛撐得奇大,「 應該不太可能吧!我這麽資淺,又沒什麽特長,就算我想要調過去也輪不到我,況且市中心離學校太遠,還要轉車,時間上根本就趕不及……」
說來說去,答案就是不,多此一問!
施翼沒說再見便下了車,由于知道盛加炜的車子還沒開走,所以直到走進公寓之前他都沒有回頭。因為他心裏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回頭,就會變得心軟,就會覺得盛加炜方才的那一番問話,是體貼自己想給自己臺階下,而不想讓彼此鬧得太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