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尤妮絲對于被親人愛人背叛的恐懼, 源自于三千年前。

棺材裏沒有光, 也沒有響動,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裏面只躺着一具女屍,穿着血跡斑駁的亞麻質多利亞式希頓,睜大了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唇唇角還有一道已經凝固的血痕。

就在這樣一個一片死寂的空間裏,突然響起了悶悶的咳嗽聲,一只手上擡, 撐住了棺蓋,木制的棺蓋在那一瞬間碎裂出一個洞,然後掌根處觸到了已經凝固變得冰涼的銅棺。

那雙睜大的已經僵硬的眼眶恢複了靈動, 只是琥珀色的瞳孔已經變成了血紅。

她在醒來的那一刻腦袋裏還是一片混沌,只遂着本能用雙手去觸摸這個禁锢着她的地方, 厚重的棺木在她的用力敲擊下層層碎裂, 然而棺木外面包裹着的銅棺又将這些碎裂的木塊阻擋了回來, 砸落在她身上。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也無暇去回憶自己到底是誰,只想着逃離這裏。

她用手肘撐起自己的上半身,然而身體剛剛移動寸許,就感覺到小腹處一陣一樣, 她将視線移到自己的小腹處,盡管四周一片黑暗, 但是她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柄劍,穿過她的腹部,将她釘在了棺材底部。

她只愣了片刻,在有限的空間內艱難地将那柄劍拔出,在看見劍刃上已經凝固的血跡時,發出了一聲嚎叫,像是野獸一般粗犷,卻又帶着幾分凄厲。

她像是發了狂一般,将手握成拳,用力敲擊禁锢住她的銅棺,這個并不寬敞的空間裏滿是她用手捶打銅棺的聲音,她咬着牙,将頭撞向銅棺側面,只聽得一聲悶響,像是一塊巨石狠狠地砸了過來。

銅棺被她撞出一個小小的缺口。

她看着這個缺口,立馬激動起來,兩只手按在缺口的邊緣,想要将這層銅棺徹底撕碎,然而已經有濕潤的泥土從缺口處灌了進來,她大喝一聲,手腕用力,才凝固沒多久的銅棺被她硬生生掰出一個裂口,源源不斷的泥土從裂口湧進棺木內部,在她的下半身包裹在內。

她索性鑽進泥土之中,腳踩着下方的土向上爬,只不過這些土并不松軟,她腳下無從着力,手上也摸索不到任何可以借力鑽出的東西,整個人幾乎是被困在深層的土層之中。

盡管不需要呼吸,但已經有不少灰塵泥土鑽進了她的鼻腔而耳朵裏,她咬着牙,用手刨着頭頂的土層,然後忽然看見自己近乎慘白的手忽然化成了一縷黑色的煙霧,鑽進了泥土的縫隙裏。

她愣了愣,還來不及慌亂,只看見化為煙霧的部位逐漸往她的胳膊、肩膀處蔓延而來,幾乎是瞬息之間,她整個人就已經化成了一片黑色煙霧,聚攏在一起,又分散在各處縫隙裏,而她只覺得自己像是縮小得比這些土粒還要小,輕盈而又快速地從縫隙裏鑽出,然後在自己幻化的這片煙霧全部鑽出地下的瞬間,又恢複了本身。

地下一片安靜,而地上卻在下雨。

摩裏亞半島的夏季多是幹旱而炎熱,很少有雨,這場難得的雨沖刷着拉哥尼亞平原幹旱的大地,蕩滌着這裏特有的燥熱空氣。而仰躺在墳墓旁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大雨是替她清洗了身上的泥痕,還是将她拍打得更加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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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大雨裏躺了許久,才掙紮着爬了起來,頭發被雨淋濕,淩亂地垂在她腦後,那身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希頓緊緊貼着她的身體,與她而言,像是把她當作救命稻草死死攀住的溺水者。

然而她并沒有在意這些,一種前所未有的灼熱的饑渴感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嚨,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張了張嘴,發出可怖的嘶嘶聲。

她不知道,此時的她膚色慘白,不似活人,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已經湧上了眼眸之中,再多幾分,就要從她的眼眶裏滴出來。

她被這種饑渴感折磨得又摔倒在地,她将臉埋在積了一灘雨水的草地裏,然而忽然嗅到了一陣極為微弱的香氣。

她猛地擡頭,循着那股香氣向前爬行,然後不遠處的石碑下面,一條盤成一團的小蛇,那條蛇嘴裏還叼着一只已經死去的田鼠,張大了嘴吞咽着。

這股香氣使得她忘記了饑渴感帶來的折磨,她用盡全身力氣迅速向前,小蛇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她按住了腦袋,她迫不及待地将蛇頭下方的皮膚送到齒間,用力地咬了下去,蛇血是冰涼的,不如恒溫動物的熱血美味,然而此時已經極度饑餓的她,根本不挑任何食物,她只想趕緊将這股幾乎要将她燒成灰燼的饑渴感壓下去,哪怕只有杯水車薪。

她忙着進食,根本沒有留意到大雨拍打着傘面的聲音,等到那股比蛇血更加美味的味道飄到她的鼻間時,那個撐傘走來的人已經離她只有幾百米遠了。

她只愣了愣,将已經垂死的蛇扔到一邊,朝那個人奔跑過去,那人也察覺到了她,在她沖過來時已經抽出了自己的兵刃,将刃尖對準了她,她雙目如血,直接用手握住了刀刃,鋒利的刃口劃在她的手掌上像是切割巨石一般發出刺耳的聲音,而那個人在看見她亂發下面的臉孔時愣了愣,兵刃随着雨傘一同墜落在地。

而他也被她用力撲倒,在她用牙齒紮進自己側頸的時候身體微微一抖,右手顫抖着,緩緩上擡,握住了她的腰。

原本正貪婪地吸食着血液的她在那雙溫熱的大手握在自己腰肢上時忽然想到了什麽,她猛地撐起上身,死死地盯着這個被她撲在身下的人。

這是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他的身上穿着盔甲,黑色的頭發淩亂地垂在兩頰邊,嘴邊和下巴上布滿了青青的胡茬,那雙淺藍色的眸子緊緊地盯着她,大概是側頸的傷口真有些疼,他眉頭微微皺起,配着那雙晴空般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喝了一點血,已經稍微有些清醒的她還聞到了除了血腥味之外的甜膩香氣。

那是……葡萄酒。

她還能從這股酒味,嗅到科林斯灣夏季濱海的陽光的味道。

她死死地盯着這個男人。

她記得了,自己死前看過這雙眼睛,隐匿在火光之後,熊熊跳動的火光,也劈不開這雙眼睛內藏着的濃濃陰翳。

而此時,這個男人帶着一身的酒氣,眼中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感情,握着她腰肢的手逐漸上移,按在了她的肩胛骨上,想将她又拉回自己的懷抱。

“尤妮絲……”他似乎是嘆息着叫了一個名字。

尤妮絲……

尤妮絲是誰……是我嗎……

“吸我的血吧。”那個男人說,“殺了我吧。”

她眯着眼睛看着他,半晌,她掙開這個男人的懷抱,慢慢地從他身上站起來,蹒跚着往回走,她的速度應該很快的,她吸了血之後也能更加強壯的,但背影卻比之前看上去更加疲憊。

她走了幾步,看到了之前小蛇盤踞的石碑,這時,她才看見石碑上的字。

“來自科林斯灣的斯巴達王妃。

尤妮絲。

永生永世安眠于偉大的拉哥尼亞平原。”

她嗤笑一聲。

想不到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的斯巴達城,居然還給她立了一個碑。

“這裏是拉哥尼亞平原,你身後是泰格特斯山脈,身上披着的是歐羅塔斯河畔的葦草,你在斯巴達,永永遠遠在斯巴達。”

在她臨死前,那個男人是這麽跟她說的。

她扭過頭,隔着紛紛雨幕,看着那個撐着兵刃艱難站起來的男人。

她的眼睛将這幾百米的距離縮短成了咫尺之遙,她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見他也盯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過多的酒精使得他已經不能完美維持斯巴達王子沉默嚴肅的形象,他的眼神是悲切的,就算穿着斯巴達戰士英武的盔甲,也狼狽得像是一個流浪多年的乞丐。

“可惜了,不能讓你如願,我永永遠遠都不會踏足斯巴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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