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出嫁之前, 尤妮絲是科林斯嬌生慣養的公主, 在出嫁之後,她是被寵溺着的斯巴達王妃,這總共十九年的歲月裏,她從不知道颠沛流離一詞到底是什麽含義,只有蹲在髒兮兮的貧民區裏抓着老鼠吸血的時候,她才在心裏感嘆,活着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
她将已經死掉的老鼠扔在藏滿污垢的排水渠,然後站起身來, 低下頭,将自己的整張臉都藏在了兜帽的陰影之中,走出了深巷。
兩個精瘦的男人從她走出巷口之後就一直跟着她, 她不動聲色地加快腳步,只想着趕緊離開這裏, 一只老鼠的血是不能填報她的肚子的, 她還是能聞到每個人的血液的氣味從皮膚毛孔中散出, 鑽進她的鼻腔,她只有盡力忍耐, 步子越來越快,卻又不能超過人類的正常速度,只覺得心中越發地焦躁起來。
貧民窟比起優雅詩意的科林斯王宮和安靜肅穆斯巴達的王宮來說,過于肮髒擁擠了, 往往一家六七口人擠在一個破棚子裏,昨天的床單, 今天就可以做成希頓穿在身上,濃妝豔抹的□□站在街口拉客,然後與找過來的妻子破口互罵。她聽慣了詩歌和神話,再聽着各種粗俗的聲音罵罵咧咧,一開始只覺得難以忍受,而流浪了幾年之後,卻已經完全習慣了。
她沒有詩歌也沒有豎琴,這點點的市井人聲也讓她格外珍惜。
不過她從不與這裏的人産生交集,她害怕與人對視,也害怕別人看見自己異于正常人的慘白肌膚,更害怕自己按捺不住饑渴感而去襲擊別人。
好在貧民窟雖擁擠,卻從不會将那些流連于此的流浪者趕出這裏,對于這裏的住民來說,一個流浪者而已,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
尤妮絲流浪至此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倒是沒人理會她,只是她會聽見居民們閑閑碎語,說這個流浪者居然還沒死,亦或者是有人感嘆最近家裏的老鼠突然都消失了,也沒有懷疑到老鼠消失跟這個從來看不見臉的流浪者有關系。
不過前些天,發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她與這些貧民窟居民之間微妙的平衡。
那天下着大雨,尤妮絲沒有躲在暗巷裏,而是戴着兜帽坐在了街邊一處屋檐底下,兩個小孩在狹窄的馬路上奔跑,一輛馬車從街頭急急駛來,馬車夫臉上的慌亂以及那幾個小孩的毫無察覺她盡收眼底,她連忙跑了出去,在馬車撞過來之前,将孩子抱在懷裏,然後閃到了另一邊。
直到被她緊緊抱在懷裏的孩子驚嘆般說了一句“原來流浪者是個這麽美的姐姐”時,她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兜帽在之前自己奔跑的時候,從頭上掉了下來。
兩個孩子在她懷裏仿佛烙鐵一般燙手,她忙不疊将人放下,向後退了幾步,正巧撞上了聞訊趕來的孩子父母,那個母親沒有多看她,而是上前去抱住了自己的孩子,而那個父親則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眼神有些微妙。
她連忙将兜帽戴了回去,遮住了自己的臉,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而後,貧民窟裏每天就多了幾個跟着她的人。
有時候是女人,有時候是男人,有神色不善的,也有眼神玩味的,甚至還有那幾個街頭拉客的□□跟在她後面跑,問她要不要一起做買賣。
這次跟着她的這幾個男人她從未在貧民窟見過,估計是外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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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緊了牙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速度,想着把這幾個人甩開,貧民窟的居民們也習慣了她身後總跟着幾個人,也見怪不怪了,之前被她救了孩子的女人坐在家門口洗衣服,跟她打了聲招呼,見她沒有回應,便聳了聳肩,跟鄰居說:“聽說科林斯的王重病了。”
尤妮絲猛地停住了腳步。
而後,那個鄰居輕飄飄地說:“兩年多以前尤妮絲公主的死訊傳來之後他就重病了吧。”
“這次不一樣,據說王宮內的醫館都直搖頭嘆氣呢,看樣子是不行了。”
“狄黛米小公主才兩歲呢,難不成是阿羅即位?”
“還能怎麽樣?唉,正是便宜了那個雅典小子了……”
“……”
尤妮絲站在貧民窟熙熙攘攘的街頭,隐藏在兜帽陰影裏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的迷茫。
她以為自己死了,科林斯和斯巴達的一切都在棺蓋合攏的那一瞬間悉數消亡,她是尤妮絲,也不是尤妮絲,她有着尤妮絲的容貌、記憶,以及所有喜怒哀樂,但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只是一個以血為生的怪物。
她沒有殺列奧尼特,離開斯巴達之後也沒有回到科林斯,而是四處流浪,直到來到這裏離科林斯并不算遠的貧民窟,聽着科林斯口音,觸摸科林斯灣的海風,觸着科林斯的土燒制的磚瓦,就已經能使得她幾乎感動到落淚了。
她原本打算就這麽流浪下去。
尤妮絲藏在寬大袖口裏的手微微攥緊,然後再次踏步,而那兩個男人也跟了上來,只不過她此時已經沒有心情去管這些跟着她的人了,她的步子越來越快,拐過人最多的這條街道,離開了人口聚集的區域。
她已經想好了,等到了郊區,她就加快速度,也不管別人會不會懷疑,直接甩掉這幾個人,然後趕去科林斯王宮。
只不過她剛走上郊區小道,就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姐姐!”
她一愣,順着聲音擡頭看去,只見之前被她從馬車前救下來的小男孩正坐在一棵桂樹的樹枝上,正笑着朝她揮手:“姐姐你要去哪呀。”
他說着就一手撐着樹幹,想跳下樹來,只不過腳下一滑,差點摔下來,尤妮絲見狀立馬朝前奔去,卻聞到了一陣濃郁的血腥味。
“啊……”小男孩低頭看着自己手肘,“擦破了。”
他又擡頭去看尤妮絲,正要說些什麽,卻猛地愣住了。
尤妮絲用自己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躬了下身,低低吼叫着,她之前還能勉強控制住對鮮血的渴望,但是血一旦沖破皮膚暴露在空氣當中,味道就濃郁了十倍不止,勉強被壓制住的饑渴感又迅速沖上了她的喉嚨,眼眶也是像是被烈火炙烤一般疼。
那幾個一路跟着她的男人見狀,互相對視一眼,便立馬跑上前來,一個人粗暴地扯下她的兜帽,另一個人則解下腰間的繩索,想要将她的手綁起來。
“姐姐!”小男孩焦急地喊道,正要跳下來時,尤妮絲艱難地喊了一句:“你別下來!”
小男孩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尤妮絲已經又喊了一句:“無論發生什麽,千萬別下來!”
她仰着頭,微微閉着眼,任這兩個人綁住了她的手,而她則緊緊地咬住牙關,額頭上青筋根根暴起。
“果然赫提說得沒錯,這個流浪者是個頂漂亮的姑娘,就是皮膚太白了一些。”
“流浪太久了,吃不飽穿不暖的,你還指望面色紅潤嗎,不管怎麽說,肯定能賣個好價錢了。”
她勉強正開眼,只看見兩張醜陋的臉,正對着她,說着一些下流的詞彙。
她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了,視野中只剩下他們開開合合的嘴,已經頸部青藍色的血管。
她張了張嘴,發出一聲只有渴到極點的人才會發出來的喑啞的呻/吟。
那兩個人還在說什麽,她也無暇去管了,她實在太渴了,那些貧民窟的老鼠根本無法抑制住這種饑渴感。
她低吼了一聲,綁住她手腕的繩子盡數斷裂,她伸手抓住一個正處于驚訝中的男人,用自己的牙齒,咬破了對方脆弱的頸部。
人血的味道很美,是在貧民窟到處亂竄的老鼠所遠不能比拟的,在血湧進口腔裏的時候,她陶醉得微微眯上了眼睛,像是那些在沙漠瀕死的人終于求來了異常甘霖。
另一個人在短暫的驚訝過後,便發出了一聲慘叫,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他往後退了一些,便驚惶地手腳并用,往貧民窟爬去。
尤妮絲吸幹了第一個人的血,将人随手丢開,抹了抹嘴唇上的血痕,便飛速朝那個人跑了過去,一把按住了他的後頸。
之前還獰笑着綁住她說着要把她賣個好價錢的男人臉伏在草地上,渾身顫抖,低聲求饒。
尤妮絲紅着一雙眼,正要低頭去咬他的脖子,忽然就聽見了一聲喃喃低語:“姐姐……”
她愣了愣,緩緩放開了按住對方脖子的手,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抱着樹幹,滿臉驚恐地望着他的小男孩。
“姐姐?你……是怪物嗎?”
尤妮絲睜大了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看着那個之前還朝她笑的小男孩,微微張開了嘴:“我……”
我不是怪物,我是尤妮絲。
之前被她按在地上的男人見她停了手,立馬慘叫着“有怪物”,然後往貧民窟方向跑去了。
那身“有怪物”像是一顆巨石一般,砸在她的胸口上,她本以為自己沒有了心跳之後,胸腔就只剩下一片死寂,沒想到,還能感覺到那種仿佛被從地獄裏伸出的手狠狠攥住的痛楚。
她茫然地将手放在安靜的胸口處:“我……”
你已經死了,尤妮絲。
你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