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一天的雨在下午時便已經停了下來, 夜幕降臨之後, 深藍的夜空出現了一輪上弦月,月色朦胧,合着王宮之外科林斯城的燈火,透出幾分旖旎,雨後涼風送來了迷疊香的味道,這是尤妮絲曾經最為熟悉的香氣。
她坐在了曾經屬于自己的寝殿屋頂上,掀開了自己的兜帽,任脈脈月光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和臉頰, 她的皮膚在陽光下會有鑽石一般奪目的光澤,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都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原因,瑩潤的月光不如陽光那般嚣張, 只給她覆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使得她的臉孔不至于那樣蒼白得吓人。
她抱着膝蓋, 像是小孩子那樣, 坐在屋頂上, 将下巴搭在了膝頭,又忍不住往裏縮了縮。
白日裏父親屋內的那場争執并沒有一個最終結局, 西莉亞用帶着哭腔的嗓音尖銳地控訴着阿羅,終于在兒子的沉默中哭出了聲,父親咳嗽了幾聲,嘆了一口氣, 沒有再說什麽。
一場兵荒馬亂,最終以默劇收場, 尤妮絲縮在窗臺下的角落裏,睜大了眼,任眼淚用眼眶中湧了出來,在反應過來之後,再手忙腳亂地擦去。
阿羅等了許久,然後說:“父親身體無礙的話,我就回去了。”
幾聲沉重的腳步聲之後,尤妮絲聽見父親疲憊的聲音:“阿羅,你還要去那片玫瑰地等她嗎,她回不來了。”
阿羅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父親,我沒有等她,我是陪她,姐姐從小就害怕孤單一人。”
最終,屋內的國王和王後都沉默着,任阿羅離開,尤妮絲将自己藏在陰影裏,看着阿羅走出寝殿大門,快步離開院子,那個尚還不算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層層疊疊的立柱之後。
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垂下了頭,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最害怕孤單一人,沒想到阿羅還記得。
她沒有再跟着阿羅回到那片玫瑰地,而是一直蹲在父親寝殿的窗臺下,聽着父親不住的咳嗽聲,攥緊了袖口的布料。
好在還有西莉亞在他身邊溫聲安撫着他,說着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父親笑了笑,說:“以前尤妮絲那姑娘也跟我說過這麽一句話,說要永遠陪在我身邊。”
尤妮絲一愣,終究還是忍不住,緩緩站起身來,探着頭,望向窗內。
父親的寝殿還是她出嫁之前的樣子,沒有變化,只不過床頭多了一束嬌豔的野玫瑰,花瓣上還帶着點點露珠。
他被西莉亞攙扶着靠坐在了床榻上,看了看床邊的玫瑰花,然後說:“西莉亞,我沒有什麽憂心的,你寬容善良,狄黛米更是小小年紀就異常聰慧,還特別讨人喜歡。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羅,他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但也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他一切都好,唯獨在對待尤妮絲的問題上,我擔心他一意孤行,走了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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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說,“其實我何嘗不想去斯巴達,問一問那裏的王,我好好的漂漂亮亮的女兒嫁過去,怎麽一年就沒有了,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他看向西莉亞,而這時,尤妮絲才看見他渾濁的眼睛蓄滿了淚水,“西莉亞,你知道的,我不能……”
西莉亞的眼淚一顆顆從眼眶中墜落,她握緊了科林斯王微微顫抖的手,不住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的。”
“要做一個對國民負責的王,就要能有所割舍,可是尤妮絲是我心頭的一塊肉,割下我的心頭肉,我會不痛嗎?可是我不能……”科林斯王看着西莉亞,“我很欣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毫無顧忌地心疼她,但我也怕,這樣的阿羅會做不好一個王,給自己招來災禍,西莉亞,我死之後,你要好好看着他,不要讓他越走越偏……”
“我會的。”西莉亞終于抑制不住,伏在了科林斯王的胸口,痛哭出聲。
而窗外的尤妮絲則轉過身,背靠着牆壁,仰着頭,無聲的流淚。
直到院子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擡起頭,看見一個金色卷發的小女孩被侍女牽着走進院子裏來,從她的角度,能很清晰地看見這個女孩牛奶般白皙的皮膚,碧藍色的眼睛,以及與她肖似的輪廓。
她愣了愣,然後聽見侍女低聲對小姑娘說:“狄黛米,等會兒要好好哄父親高興,父親最近因為哥哥姐姐的事情特別傷心。”
不過兩三歲的小姑娘揚着頭,奶聲奶氣地說:“好!”
尤妮絲隐于角落中,看着這個小姑娘越走越近,嘴唇微微張開,又緊緊閉上。
那是狄黛米,她的妹妹。
狄黛米在走進寝殿大門之前忽然扭過頭來,尤妮絲驚慌地往下一縮,卻看見狄黛米看的是一只在門前花叢中翩翩飛舞的蝴蝶,蝴蝶在小雨中飛得忽高忽低,像是一只已經失去平衡的鳥,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松開侍女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花叢邊上,侍女忙不疊過去扶住她,說道:“小公主,你這是怎麽了?”
“哥哥說姐姐是玫瑰花,我想問問小蝴蝶有沒有見過姐姐。”狄黛米揚着頭,一臉的稚氣。
等到兩人走進寝殿之後,尤妮絲才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她擡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那只蝴蝶。
蝴蝶歪歪扭扭地飛到她的肩頭,然後停了下來,緩慢地扇動着已經被雨水打得支離破碎的翅膀。
“玫瑰花……”尤妮絲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又笑了笑,“我哪有那麽美……”
尤妮絲原本是打算只到科林斯王宮裏來看一眼父親,便離開這裏繼續流浪的,可是真正地回到這處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之後,她才覺得之前的自己想法是有些過于簡單了。
阿羅說得沒錯,她害怕孤單一人,所以她沒有躲在偏遠無人的地方,而是在貧民窟裏流浪,而一旦踏足自己的家鄉,就再也不會有離開的勇氣了。
她來到自己曾經的寝殿,直接跳上了屋頂,從傍晚坐到了晚上,淋着小雨,又等來了悠悠月色。
她雙手環抱着膝蓋,将頭埋在膝頭,靜靜地聽着王宮內令她熟悉的鄉音,那些與斯巴達王宮以及貧民窟區別甚大的輕盈的腳步聲,以及不知哪出傳來的悠揚豎琴。
就……多待一段時間吧。
她木然地望着院門口那株她小時候種下去的橄榄樹,心裏這樣想道。
将近深夜時,這座寝殿的新主人狄黛米睡眼惺忪地被侍女抱着走進了院子,她打了個呵欠,肉呼呼的小手遮住了嘴,漫不經心地往天上的月亮瞟去,忽然指着一處說:“阿達,我好像看見了阿爾忒彌斯了。”
侍女阿達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寝殿的屋頂,那兒除了被月光直直照着之外,并無其他,她失笑道:“狄黛米,你是困糊塗了,那兒哪有阿爾忒彌斯。”
“我真的看到啦。”狄黛米氣鼓鼓地說,“就坐在屋頂上,渾身發着像月亮一樣的光,長得非常漂亮,母後也沒有她好看。”
“好好好,我們狄黛米看見了阿爾忒彌斯。”阿達輕聲哄着她,拍着她的背,将她抱進了屋。
而尤妮絲則沒想到會被狄黛米看見,以至于沒有及時離開,只能愣了一愣之後,立刻從屋頂的另一邊跳下,然後躲進了迷疊香叢裏去,等到聽見屋內侍女阿達輕聲将狄黛米哄睡下之後,她才慢慢從屋後的窗臺走了出來。
這個時候,她已經有了些隐隐的饑渴感,她摸了摸喉嚨,閉上了眼睛。
她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了,上一次吸血,是在貧民窟外殺掉那個人販子的時候。
她本來就極為厭惡自己僅能靠鮮血維生的狀态,除了剛蘇醒時吸了一些列奧尼特的血之外,她都是以動物血為生,動物血比起人血來說基本上是毫無味道的,貧民窟的老鼠更是惡臭無比,但當饑餓感襲來之時,她根本無法選擇自己的食物,未免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傷害人類,她只有趁自己還沒有被饑餓感沖昏頭腦之前用一些小動物血充饑。
人販子的血雖然給了她極大的滿足,但是那個小男孩驚恐的眼神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從貧民窟的喊打喊殺中逃脫出來之後,就一直刻意地與饑餓感對抗。
科林斯王宮裏的人她一個也不想傷害。
她要在意識不清之前離開王宮,離開科林斯。
她一手扼住喉嚨,埋着頭,想往王宮外沖去,她還記得離開王宮的方向,然而剛躍上一座屋頂,就聞到了一股濃郁而陳舊的血腥味。
那是動物血。
她往血腥味傳來的地方看去,是廚房。
她連忙改變方向,朝廚房跑去,好在一路上并沒有守衛,也沒有人看見一個穿着黑色鬥篷橫沖直撞的女人一路奔進了廚房。
廚房裏除了竈臺上有一碗放置了一天的羊血之外,還有一只系在竈臺下的羊羔,尤妮絲先是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将羊血喝完,随意擦了擦滑到下巴上的血痕,然後迫不及待地撲向羊羔,雙手緊緊鉗住羊羔的頭,便已經咬上羊羔的脖子。
動物血并不美味,只能緩解逐漸燃燒至喉嚨的饑渴感。
她貪婪地吸吮着羊羔的血,并沒有留意到羊羔發出的微弱的叫聲,直到廚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她才猛地一僵,放下已經逐漸變得僵硬的羊羔屍體,扭過頭去。
月光從窗外灑進狹小的廚房內來,她能非常清楚地看見在光中起舞的灰塵,以及閃出一道寒芒的劍。
在看見劍刃的那一刻,她忙不疊地捂住了小腹,向後縮了縮。
月光将她海藻般濃密的黑發,以及沾滿了血的臉頰照得分明,她的雙眼還沒褪掉血色。
兩人對峙許久,她聽見了那個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聲音顫抖着說了一個詞:“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