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尤妮絲來到科林斯王宮外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情了。
她在城外那片野玫瑰盛開的山坡上遙遙望向王宮的方向, 她能看得很遠很遠, 仔細到院子裏橄榄樹上一顆顆青翠欲滴的青橄榄,屋檐下的科林斯立柱柱頭那一片片雕刻精細的毛莨花莖葉,以及那些形色匆匆的醫官與侍女。
這些人她都認得,只不過是看着他們臉色歲月的痕跡,她才反應過來,她離開科林斯嫁去斯巴達,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野玫瑰迎着摩裏亞半島仲夏熾熱的陽光開得無比的熱烈,她身上罩着皺巴巴的黑袍, 坐在其間,像是在黑暗中掙紮許久,不經意間誤闖入人間的魔鬼。
她想跑下這片高地, 穿過城中的大街小巷,闖入宮中, 奔到她父親的榻前, 再看看這個愛了她寵了她十八年的男人。
可是她又害怕, 貧民窟被她救下的男孩最終對着她的滿臉恐懼,以及人們舉着火把高聲喊着的“殺掉怪物”, 無時不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已經不是父親膝下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了。
她只有抱着雙膝蹲在半坡上,下巴放在膝頭,遙望着那片宮殿, 默默地咬着下唇。
她不會感到疲倦,不會有困意, 便像一座雕像一般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從日出到日落,看着宮殿裏的人在早晨時拉開窗戶清掃臺階,再到夜幕降臨燈火喧嚣。
第三天的早晨,這片種滿了野玫瑰的山坡上迎來了又一位客人。
尤妮絲在他上山之前便已經察覺,連忙扼住了自己的喉嚨,躲到了山頂的那棵桂樹上。
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一個黑發男青年緩步走上山來,他穿着灰色的雙腰帶式希頓,露出了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腿,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稍長的黑發未束,遮住了耳廓,沒有留胡須,能看見他隆起的眉骨,高高的鼻梁,以及抿起的唇。
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甚至可以用少年來稱呼。
他走在半山腰上時便停下了腳步,低下頭,看向一朵在他腰間綻放的玫瑰,然後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花瓣。
尤妮絲從看見他的那刻起,就已經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的樹枝。
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是阿羅,她的弟弟阿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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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遙望科林斯王宮整整兩天都沒有見到的阿羅。
那個初見只會怯生生拉着她衣角的小男孩,那個在她出嫁時死死盯着她的少年,已經長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她就蹲在樹上,借着茂密的枝葉擋住自己,從枝葉的縫隙看着阿羅坐在山坡上,沉默着望向了遠處。
她順着他望的方向看過去,看了一抹淺淺的藍。
那是科林斯灣。
夏日陽光下的科林斯灣最是好看,海浪卷着銀色的泡沫,在陽光下反射出粼粼金光,一波一波地湧上深灰色的礁石,沖刷着礁石縫隙裏的苔藓。
小時候她喜歡去海邊踏浪,阿羅太小,被她勒令站遠一點,不能離海太近,小小的男孩就只能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她每每回頭,都能看見他用手托着腮,眼神專注地看着她。
他将她拾來的貝殼都當做寶貝,放在西莉亞給他的飾品盒裏,跟那些金钏和寶石希頓別針放在一起。
這些尤妮絲本不知道,是在出嫁前西莉亞當作玩笑說給她聽的。
“尤妮絲,阿羅真的很喜歡你這個姐姐呢。”西莉亞笑着說。
年輕人,無論是愛還是恨,都異常的濃烈。
這一天,尤妮絲與阿羅一起看了整整一天的海。
直到夜色漸濃,那一抹淺藍終于被夜渲染得再無光澤,摩裏亞半島夏季難得的涼風輕輕吹拂着山坡上的野玫瑰,帶來了夏蟬聲聲低語,阿羅在坐了一天之後終于起身,沿着來時的路,又走了回去。
山下的科林斯城夜景繁華,城中燈火為他照亮了去路,走了幾步之後,又忽然頓住了腳步,轉過頭來。
他背對着一城的燈火,看着滿山遍野的野玫瑰,沉默了一天之後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走了,明天再來陪你。”
他的聲音已經不再稚嫩,溫潤低沉,有了成熟男人的魅力,也不失少年人的清朗。
他垂了垂眼連,風吹起他眉角的黑色碎發,尤妮絲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似乎還想說什麽,可終于他什麽也沒有再說,只是又回過了頭,走向了山下燈火通明的科林斯城。
他走了很久之後,尤妮絲才從樹下跳下。
她走到了之前阿羅坐了一天的地方,輕輕摸了摸那朵曾被他觸過的花瓣,她還能嗅到這裏參與的阿羅鮮血的味道,那味道鑽入她的鼻腔,從她堅硬的皮膚縫隙裏沁入她的四肢百骸,那股饑渴感又湧上喉頭,撫摸花瓣的手轉而扼住自己的喉嚨,她咬着牙,發出一聲悶哼。
第二天早晨下着綿綿小雨,山上泛着薄薄的霧氣,尤妮絲本以為阿羅不會再來,卻在生出這個想法的第二秒,就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鮮血的味道。
她坐在樹上,看見阿羅沿着昨天的路又走上了山來,他沒有打傘,垂至肩上的黑發已經濕透,發梢還在往下滴着水,小雨将他的臉色拍得蒼白,他只是随意抹去彙聚在下巴上的水珠,然後便在昨天的那株野玫瑰前站定。
他在昨天那身雙腰帶式希頓的外面穿了一件紅色的卡利密斯鬥篷,右臂□□,手臂襯着鬥篷上的紅色,更顯蒼白。
他仍舊是沉默的,垂着眼簾,看不清楚表情。
而尤妮絲也是靜靜地看着他,忍耐着喉嚨中翻滾的饑渴感。
好在阿羅這次并沒有待多久,就有兩個王宮侍衛急匆匆而來,他們喘着氣,扶正自己的頭盔,然後忙不疊地說着王病危,希望阿羅趕緊回去。
阿羅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是點了點頭,便随着他們離開了。
而尤妮絲在他們離開之後便從樹上跳了下來,她淋着雨,走到山頂邊沿,隔着濛濛雨簾,遙望着城中的宮殿,握緊的拳頭,指甲深陷進了手掌的肉裏。
最終,她還是一咬牙,飛奔下山,也管不得自己的衣角拍碎多少幼嫩的花瓣了。
科林斯城中的大街小巷并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她已經無心欣賞,她在巷道中飛速穿梭,朝王宮趕去,好在下着雨,街上人不多,也沒有人留意這個罩着一身黑鬥篷的人。
她輕巧地翻過王宮的圍牆,繞過那些她無比熟悉的立柱,像是一道不受速度限制的黑影,在王宮之中來去自如,她躲過了幾名結伴而出的醫官,然後蹲在了父親寝殿的窗臺下。
窗臺下種着一叢迷疊香,香味脈脈,溫柔地将她環繞着,這些味道或多或少地沖散了些阿羅血液對她的影響,她呼出一口氣,正想站起來,從窗戶這邊看一眼父親,卻忽然聽見了幾聲咳嗽。
那是他父親的咳嗽聲。
她頓了頓,然後聽見父親虛弱的聲音:“阿羅,你還想着為尤妮絲複仇嗎?”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又靠着牆壁緩緩地往下縮。
屋內安靜了許久,她才聽見父親又嘆了一口氣,說:“阿羅,尤妮絲是病故的,生老病死,誰都無法控制,你要接受這個事實,而且斯巴達全民皆善戰,多利亞人是怎麽南下入侵摩裏亞半島,将正值強盛的邁錫尼摧毀的,你應該知道……你這樣偏執,我怎麽放心把國家交給你……”
然而科林斯王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那個介于成熟男人和少年人之間的聲音截斷:“父親,我要為姐姐報仇,不管結局是好是壞,不管我的未來是生是死。”
聲音铿铿,語氣堅定。
尤妮絲愣住,顫着手,摸向了自己的面頰。
她的掌心觸到了一片溫熱的液體。
“阿羅,你怎麽能這樣,你就不能讓你父親放下心嗎,你還有國家,還有我,還有你的妹妹狄黛米!”
她聽見西莉亞的哭聲。
她也聽見那個才十七八歲的青年回答道:“母親,對不起,原諒我。”
“斯巴達一紙書信就單方面宣布了她的死因,我不信,我不能就這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為她讨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