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紐約的雪來時總是氣勢洶洶, 仿佛不下個酣暢淋漓, 就對不起整整一年的等待似的,整整一周,整個紐約都被雪籠罩,大雪幾近成災,推特上甚至有一些網友将雪中屹立的帝國大廈圖片做成了災難片海報的樣式,順帶調侃日益惡化的環境問題。
一直到第八天,大雪才戀戀不舍地停住,晨光穿透了濃濃的陰霾, 在這個被皚皚積雪覆蓋着的城市染上了一抹俏麗的胭脂紅。
這樣的景色倒讓尤妮絲想起了她将阿羅轉化後的第二天早晨,整座科林斯城沐浴在大好的春日天光之中,甚至可見更遠處科林斯灣粼粼閃爍的波光, 經過一夜狂歡的城市正在逐漸蘇醒中,而城外的山坡上, 坐在兩個不眠的人。
阿羅的眼睛變了顏色, 也沒有了使她貪戀的溫度, 肌膚跟她一般冰冷而堅硬,他從她的身後将她抱在懷裏, 頭埋在她的頸窩,不斷地低喃着俄耳浦斯終于将他的愛人從冥府中帶回人間,以後他們會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她當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記得阿羅橫亘在她胸前的裸/露着的手臂, 在晨光之下,閃爍着點點鑽石一般的光澤。
她回過頭, 看着阿羅顫動的睫毛,和睫毛下血紅色的眼睛,阿羅的眼角微微翹起,湊過來,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口。
觸覺冰涼,比數九寒天的海風更甚。
尤妮絲看着他,有些難過:“對不起,我擅自把你變成了跟我一樣的怪物。”
阿羅愣了愣,随即将她摟得更緊:“我說過了,你不是怪物,我們都不是怪物,人為了飽腹可以獵殺豬狗雞羊,我們為什麽不可以為了生存獵殺人類……”
尤妮絲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時,是她第一次知道,她跟阿羅,其實是不同的兩種人。
而當時握着她的手的阿羅微微眯了眯眼睛,只不過還處于震驚中的她,并沒有發現。
她只想着,她花了好幾年與自己的人類思維苦苦周旋,而阿羅只用了一夜,便已經将自己與“人類”這個種族劃清了界線,并定義好了獵手與獵物。
那時她在阿羅懷中迷茫,而幾千年後的現在,她站在公寓的陽臺上,看着天光刺破晨霭,帶來許久不見的雪後晴空,也一樣的迷茫。
将她從回憶中喚醒的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她回過頭去,發現阿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在了她的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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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紐約之後,就沒有穿那些稍顯誇張的鬥篷的襯衣,而是換了一身剪裁貼身的西服,雖然無論領結馬甲懷抱一一配備齊全讓人感覺有些正式過頭,好像下一刻要坐在劇院聽古典音樂會一般,但不得不承認,他這永遠二十出頭的修長身材穿着西服本身就是一種令人難以拒絕的誘惑,而身上頑固的古典貴族氣質與存活于世三千年的閱歷使得他整個人充滿了矛盾而又無比貼合的魅力。
他身前的茶幾上,擺着兩只擦得透亮的勃艮第紅酒杯,裏面盛滿了鮮紅色的液體,而她原本放在茶幾上的幾盒軟裝飲料,已經被無情地丢進了垃圾桶。
尤妮絲背靠着鐵欄杆,沒好氣地說:“你怎麽亂丢我東西。”
“過期了。”阿羅說着,然後擡眼看向她,“你屋裏還有什麽味道,我也想丢掉,不過我沒找到。”
“哦,那是我在亞馬遜上網購的榴蓮。”尤妮絲說,“花了大價錢的,別亂扔。”
“……”阿羅稍稍沉默,然後指着那兩支盛了小半杯鮮血的勃艮第杯,“你喜歡的,氣質優雅相貌美麗的年輕女人,這次的是黑發。”
啊,那是她最喜歡的類型,她挑了挑眉,攏了攏身上的羊絨披肩,然後走進了屋內。
她獨特的進食癖好是在與阿羅分道揚镳之後才逐漸養成的,她知道自己的嗜好在吸血鬼群體中相當有名,不少吸血鬼總拐着彎說她有一身老年吸血鬼特有的矯情勁兒,雖然她并不在意別人怎麽說,但阿羅直白道出,還是讓她有些意外。
雖然在別人說她矯情的時候她總是不陰不陽地挑着眉說:“沃爾圖裏還蹲着三個老不死的,我可以一一數出他們三個的癖好,你怎麽不說他們矯情呀?”
當然,沒有人敢回答,這是一道送命題。
沃爾圖裏這個名號,在阿羅的運籌帷幄以及凱厄斯的鐵血執行下,在整個吸血鬼群體之中,猶如當年摩裏亞半島的斯巴達王國一般,令人聞之膽寒。
大約是因為阿羅成為科林斯國王的那幾個月,給她一種阿羅還是一個任性妄為的孩子一般的感覺,所以當阿羅聚起了馬庫斯和凱厄斯,三個年輕的吸血鬼開始構築一個宏大的夢想時,她覺得這不過是男孩子少年時期常常玩的國王游戲而已。
知道她逃離阿羅身邊,站在遠處審視這個人,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才湊出了沃爾圖裏輝煌而又宏偉的真實形象。
而現在,號稱吸血鬼皇族的沃爾圖裏家族首領正坐在她對面,将兩支高腳酒杯擺好,然後站起身,打開她的收音機,背對着她,調了會兒頻道,她的視野裏充斥着他被修身西服包裹着的勁瘦的腰身和長長的腿,她還沒有來得及想太多,就聽見他調到了她平常喜歡收聽的音樂頻道。
音樂頻道早上的歌曲不會太激烈,也不會太催眠,但也不會有她進食時常聽的巴赫和舒伯特。
輕柔的女聲合着吉他琴聲,用舒緩的調子唱着早晨的露珠和家鄉的小路,倒是也挺下飯的。
她施施然落座,看着阿羅的背影,想了想,然後說:“你知道普通人類家庭是怎樣生活的嗎?”
阿羅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怎樣的?”
“妻子會為丈夫備好午餐,丈夫一邊打領帶,一邊走出卧室,跟自己的妻子交換一個早安吻,然後各自落座,享用早餐,時針走到了早晨八點,兩個人在門前又交換一個吻,然後開始一天中短暫的分別。”尤妮絲說着,擡起了手中的高腳酒杯。
“姐姐觀察得這麽仔細?”
“我沒有偌大一個王國需要統治,閑來無事就觀察觀察人類會怎麽生活,挺有趣的。”尤妮絲朝他舉杯致意,唇角帶着淡淡的笑意,“我覺得這幾天以來一直給我準備好早餐的你,就挺賢惠的。”
阿羅笑了一聲,也坐了下來,舉起酒杯,兩只酒杯輕輕碰撞了一下,發出短促的悅耳的響聲。
“好幾天了,還是第一次得到姐姐的誇獎。”他說着,将酒杯杯沿放在了唇邊,一雙眼睛仍然是盯着尤妮絲看的。
尤妮絲早就習慣他這樣的注視,渾不在意地啜了一口,然後微微點頭:“味道不錯。”
自從銀行爆/炸之後,她撞進阿羅的懷中開始,他們就開始了這種氣氛微妙的相處模式。他們沒有言明阿羅是否已被原諒,尤妮絲不願說,而阿羅則是不敢問,只不過她不再将阿羅拒之門外,也會對他的示好有所回應。
一開始他們兩個相對坐着,沉默不語,各自合着杯中還有溫度的鮮血,外面大雪紛紛,屋裏的溫度也跟室外相差無幾。
直到有一天,尤妮絲突然說了一句:“這些是德米特裏弄來的嗎?”
阿羅握着酒杯的手一僵,然後假笑着說:“德米特裏再面面俱到,也不會知道姐姐喜歡用勃艮第紅酒杯盛放身材高挑的女性血液,用波爾多紅酒杯盛放身材豐腴的女性血液,纖細溫柔的用香槟杯,活潑可人的用白蘭地杯。”
尤妮絲勉強笑笑:“你、你還了解得真清楚啊。”
阿羅垂了垂眼簾:“我還知道很多。”
尤妮絲倒也不意外,笑容也沒那麽勉強了:“這樣啊。”
那次早餐交談之後,兩個人就不再小心翼翼得像是馬戲團走鋼絲的人了,尤妮絲覺得現在大概進展到兩個人騎着獨輪車頂碗了。
她想着自己和阿羅騎着獨輪車頂着碗繞場三圈半,然後就聽見阿羅說了一句:“雪停了,要不要跟我回沃特拉?”
尤妮絲還沒有從自己的想象中回過神來,只“啊”了一聲,然後就見阿羅已經朝她伸過了手,想去牽着她,嘴裏說着:“我說,紐約的暴雪已經停了,飛機可以起飛了,你要不要跟我回沃特拉……”
尤妮絲縮回了自己的手,然後聽見他的話猛地頓住,在擡起頭來,只看見他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血紅色的眸子閃過一陣陰郁,然後又垂下了眼簾。
一時間,屋子裏又陷入一陣沉默,只有那個彈着吉他的女孩還在唱着憂傷的歌。
半晌,兩人同時開口。
“我很抱歉。”
“去沃特拉看看吧。”
他們兩人愣了愣,然後看着對方,眉間松了松,然後清了清嗓子,又開始享用早餐。
尤妮絲覺得一句道歉就是阿羅飛速的進步了,暫且先去踩高跷吧,不用騎獨輪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