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阿羅下山時候的腳步聲又跟來時的不一樣了, 這回他腳步輕快, 興奮之情難掩,直到他走了一片喧鬧的城中,腳步聲漸微,隐于城中的音樂聲後,尤妮絲才收回了注意力,又擡頭去看星星。
俄耳浦斯被狄俄尼索斯狂熱的女信徒撕成了碎片,散落在色雷斯的各處,他的母親史詩女神卡利俄帕走遍了色雷斯, 将他的軀體收集完整,葬在了奧林匹斯山麓,而宙斯受他的父親阿波羅所托, 将他那把裏拉琴裝點在了星空之上。
尤妮絲小時候在知道了俄耳浦斯故事結局的那天下了大雨,她只得趴在窗臺望着窗外生悶氣。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夜幕方至, 阿羅便拉着她爬上了王宮的宮牆, 然後指着紛繁星空,告訴她那幾顆星星連起來就是俄耳浦斯的裏拉琴。
她當時還有些奇怪, 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當時尚還年幼的阿羅眨了眨眼睛,說:“我昨天去問教我們裏拉琴的老師的,我想等到天晴的時候,一定要帶姐姐過來看星星。”
尤妮絲現在才知道, 如果将小時候與阿羅相處的種種細節一一在腦海裏回放一遍,就會發現, 其實從很早的時候起,阿羅看着她的眼神裏,就已經蘊含了很多極為複雜的東西,只不過她想當然地将他的感情歸咎為年幼不懂事,只知道依賴姐姐,卻從沒想過,愛情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局限于年齡的。
她笑了笑,站起了身,風吹得她的裙擺獵獵作響,她将頭發挽至耳後,然後将兜帽戴上,遮蓋住了自己的面孔,只露出了一個尖尖的下巴。
她往前走得太久了,偶爾停下來等他,都會讓他激動得情難自抑,但現在,她決定回頭去找他,牽着他的手,把他帶回來。
科林斯城中一片喧鬧,狂歡中的年輕人們手拉着手,合着歡快的樂曲聲踏着整齊的舞步,唱着祈禱今年豐收的歌謠,他們在看見一個突然出現的用鬥篷遮蓋住全身的人後并沒有太過好奇,只是想拉着對方的手一起加入狂歡,那個人卻忙不疊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你是外鄉人嗎?今天是酒神的狂歡節,來吧,一起跳舞!”幾個年輕姑娘熱情地說。
尤妮絲搖了搖頭,她想擡頭看看起舞的人群,卻又拉低了鬥篷的帽檐,便轉過身,飛快地蹿進了巷道之中,只留下幾個面面相觑的姑娘。
跟熱鬧的城市比起來,科林斯王宮就冷清了許多,她躍上宮牆,發現王宮內并沒有舉行任何的歡慶儀式,除了幾個平時關系就不錯的侍從舉在葡萄架下喝酒之外,跟平常并沒有什麽不同。
想來應該是老國王新喪,王宮取消了今年的酒神節慶典。
她從宮牆上跳下,朝阿羅的寝殿走去,一路上倒也沒有人發現,在經過狄黛米的寝殿時,還能聽見狄黛米用着糯糯童音問母親西莉亞,今年的酒神節為什麽一點都不熱鬧。
她停住了腳步,然後聽見西莉亞柔聲回答:“因為父親還沒有走遠,他看見我們唱歌跳舞,會覺得寂寞的。”
狄黛米說:“父親覺得寂寞為什麽不來找我呢,我好想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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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不能。”西莉亞說,“乖孩子,快睡吧。”
狄黛米似乎并不怎麽甘心這麽早就睡下,還繼續哼哼:“我看見柏提斯将軍他們進宮裏來找哥哥的時候,還以為今天會有慶典的呢……”
而尤妮絲則在聽見柏提斯的名字時皺了皺眉。
柏提斯是科林斯的第一戰将,雖然年事已高,但在軍隊中的威望卻無人能及,當時阿羅提議進攻斯巴達,柏提斯一人反對,其他将領便紛紛附和。那時候阿羅每天提着這個名字眼神都陰戾了不少。
他進宮來找阿羅做什麽?
尤妮絲捏緊了拳頭,便朝阿羅的寝殿飛快奔了過去,還沒走進院子裏,她就先嗅到了一股濃濃的葡萄酒味,然而她眉心皺得更緊,這味道并不純粹,似乎酒裏還摻了什麽東西,而阿羅寝殿周圍原本應有的侍從卻一個都不見了,王宮的這處角落空落落的。
她的腳步在門前頓了頓,嗅到門後還應當守着一個人,便咬着牙,連牆也不翻,便一把推開了院門,與此同時,她聽見了阿羅一聲怒喝:“柏提斯,你居然在酒裏下藥,你這是想造反!”
而這時,那守在院門口的士兵也已經朝她舉起了手中的劍,她的餘光只瞥見那在夜色中閃着凜冽寒光的劍刃,只反射性地想去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待到劍刃逼近她的脖頸時,她才像是打了一個寒戰一般清醒過來,用手掌迎向劍鋒,将劍刃牢牢握住,在那個士兵驚詫之時,轉到了他身後,另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年輕的士兵瞪着眼睛掙紮了一下,然後發現自己根本掙不脫這個看似瘦弱的年輕女子。
尤妮絲不願意傷害任何一個科林斯人,只牢牢将這個年輕士兵鉗制住,然後便扭頭看向寝殿的方向。
在阿羅怒喝那一聲之後,她聽見幾聲雜亂的腳步聲,然後一個略有些蒼老卻雄渾有力的聲音說:“我沒有造反,我永遠忠于科林斯,我無法眼睜睜看着你這個來歷不明的雅典小子将科林斯送到斯巴達的鐵蹄下踐踏,所以寧願将你殺了,再自殺,去冥府向老國王謝罪。”
尤妮絲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她咬着牙,壓低了嗓子,在年輕士兵的耳邊說道:“國王不是已經取消了進攻斯巴達的計劃了嗎?”
那個士兵飛快地搖頭。
“沒有嗎?”尤妮絲的聲音變得更低了一些,“他……仍一意孤行,要攻打斯巴達?”
那個士兵唔了幾聲,重重地點頭。
而這時,另一個年輕一些的聲音說道:“西莉亞王後告訴我們,如果你已經走上了偏路,那我們可以殺掉你,權力不能成為你複仇的工具,科林斯不能因為你的一意孤行而被徹底毀滅。”
尤妮絲握着劍刃的手一抖,瞪大了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西莉亞,真的對這些将領說過這樣的話的嗎?
“你說謊!母親不會讓你們殺我的!”阿羅怒吼一聲,然而這一聲卻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低低喘息着,說,“你,柏提斯,你看着姐姐長大的,你曾說過姐姐是你看到過的最可愛最好看的姑娘;你,芬德爾,你每次看見我姐姐的時候,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你愛慕她。結果她不明不白死在斯巴達,你們有誰想過去問一個原因……沒有,你們怕死,你們個個都怕死……”
“阿羅!你果然是走上了偏路,西莉亞王後受老國王臨終所托,務必要看住你,誰知道你如此冥頑不靈,我們決不能容忍你這樣的國王将科林斯葬送!”柏提斯一聲怒斥,緊接着,就是利刃出鞘的聲音。
尤妮絲一聽見那個聲音就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來不及細想,一把将被自己鉗制的士兵推了出去,然後飛快地跑到寝殿前,從窗外躍入屋內,在落地的一瞬間,她便看清楚了屋內的一切。
燈光飄忽,阿羅坐在榻前,低着頭,看不清楚表情,而他身前站着兩個披着甲胄的将領,為首一個劍已經從鞘中抽出了大半,正是老将柏提斯,而最角落處,則蜷縮着一個端着酒杯托盤的侍女,她似乎是害怕到了極點,渾身抖得不停,緊緊的閉上了眼。
尤妮絲看見她,心就沉了下去。
她是西莉亞的近身侍女。
怪不得阿羅的寝殿周圍空無一人,原來芬德爾說得沒錯,這場謀刺過往的行動,參與者中就有現任國王的母親。
這一瞬間,寝殿中的燭火與那晚斯巴達墓坑前的劇烈跳動的火光重合,蓋棺前所看見的列奧尼特的那張隐于陰影中的臉又湧上她的腦中。
她和阿羅,都被最親近的人,抛棄了。
她咬着牙,攥着拳頭,在柏提斯的劍刃落在阿羅後頸上之前便将他抱在了自己的懷中,然後沖向窗戶,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連身為戰将的柏提斯和芬德爾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只看見榻上已經沒有了阿羅的身影,只剩下了那把之前被他緊緊護在懷裏的陳舊的裏拉琴。
尤妮絲将阿羅帶到了那處山坡上,這裏星光依舊,夜風吹得樹葉娑娑作響,山下城中的狂歡已經進入尾聲,音樂漸漸低沉,聚集起來的人群也逐漸散去。
阿羅被尤妮絲平躺在草地上,他面色慘白,半閉着眼,顫抖的手在懷中摸索着什麽,然後吃力地擡起下巴,看着尤妮絲的臉:“姐姐……琴……我沒有帶回來。”
尤妮絲低着頭看他,用冰涼的手撫摸着他的臉頰,說:“沒事,我帶你回來就夠了。”
“可是……我是不是要死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拿了琴,準備回來找你,母親的侍女就領着柏提斯過來了……她說母親聽聞我跟柏提斯将軍最近有誤會,希望我們喝杯酒好好談談……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世界上有那麽多想不到的東西。”尤妮絲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帶着幾聲哽咽,她用另一只手覆蓋住了自己的眼睛,手掌感覺到了一偏溫熱。
“是啊……”阿羅說,“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能保護姐姐……給姐姐出氣……但我沒想到會……”他咳嗽一聲,“才只有一個吻而已,一個吻……遠遠不夠啊,我愛了你十五年了……”
他說着,聲音越老越小,直到最後,終于再也聽不見了。
尤妮絲的身體一僵,然後用手背狠狠地拭去自己的眼淚,她死死盯着阿羅慘白的臉,說:“我不會讓你死的,阿羅,我不會讓你死的!”
她雙手握住了阿羅的肩膀,俯下身來,露出了自己的獠牙,朝着阿羅尚還溫熱的側頸處狠狠咬下,獠牙刺破皮膚,咬穿動脈,鮮血湧進她的口腔裏。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回到了好幾年前,在酒神節祭典上與家人狂歡一夜,盡情喝酒的時候,那時父親健在,西莉亞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頭,含笑着看着她與阿羅鬥酒。
他們喝完酒便笑着扔掉酒杯,阿羅拿起身邊的裏拉琴,她則提着裙擺,借着那股酒勁,奏樂起舞,宮人們簇擁着他倆,笑着為他們打着拍子,月光脈脈,星光點點,與熱烈的燭火将每個人的影子都镌刻在了這片土地上。
她将自己的眼淚連着阿羅的血一同吞入腹中,再嗚咽着,咬開了自己的手腕,将自己冰冷的血液含在嘴裏,俯下身,吻住阿羅的唇,将這些血液渡進了他的口中。
她一邊吻着他,一手抓緊了他身上的衣料。
她不知道這個方法是否奏效,但是此時只能賭一賭。
只是她從不知道,等待結果的過程,竟讓人如此煎熬。
“你醒一醒……睜開眼睛啊……”她哽咽着說,索性将自己尚還滴着血的手腕創口觸碰阿羅的嘴唇,“你醒一醒,阿羅……你不是還覺得一個吻遠遠不夠嗎……”
她像是失去全身力氣一般,伏在了他僵硬而冰冷的肩頭,哭出了聲。
這是她覺得最冷的一個酒神節,沒有音樂,沒有舞蹈,也沒有美味的葡萄酒,也将再沒有世界上最後一個在乎着她的人。
身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她再次感覺到了如墜冰窖一般的寒冷。
直到,一個冰冷滑膩的東西,輕輕地舔上了她手腕上的創口。
她一愣,然後擡起了頭,正對上一雙血紅色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