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時正是羅馬的初春, 春風還未拂遍大地, 皮膚尚能觸摸到料峭寒意,一連下了好些天的大雨,臺伯河水勢也更加洶湧。待到大雨停歇,春日陽光終于含羞帶怯地從雲層中露了一面時,羅馬發生了一件大事,為了拯救在卡萊會戰中被俘的九千羅馬士兵而決定遠征帕提亞的恺撒,在龐培興建的劇院東門廊遭到了元老院成員刺殺。
陷入巨大悲痛的羅馬城中,并沒有人注意到平民區少了一個愛笑愛跳舞的漂亮女孩。
那些天尤妮絲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被困在銅汁澆鑄的棺木中的時候, 視野雖然清晰,卻依然覺得那種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已經牢牢覆蓋在了瞳孔上,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漂浮在了雲端, 每走一步,都走得不踏實, 當久違的陽光照進她的眼底時, 她才看見桌上那盆狄黛米去年七月種下的紫羅蘭, 居然結出了幾朵花苞。
“姐姐喜歡玫瑰花,應該看看其他的花的, 它們也很好看啊,它們也想得到姐姐的愛。”當時的狄黛米抱着花盆敲開了她的門,笑着對她說。
尤妮絲記得狄黛米當時的模樣,盡管已經一千年過去, 但一直被馬庫斯保護着寵溺着的她仍然還是一個十八歲少女那樣天真可愛,她将花盆塞到尤妮絲懷中, 眨了眨眼睛,又添了一句:“紫羅蘭開花很好看,非常好看!”
只是紫羅蘭結出花苞的時候,狄黛米已經葬身大火,化為飛灰。
阿羅和凱厄斯殺掉了那些流浪的吸血鬼,将他們撕成了碎片,燒成了灰,投進了咆哮着的臺伯河,臺伯河會帶着這些灰燼離開羅馬,投進深深的第勒尼安海。
凱厄斯一直處于暴怒之中,他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會将這些不知好歹的流浪吸血鬼們一網打盡。
而阿羅一直陪伴在尤妮絲身邊,在尤妮絲注意到那盆紫羅蘭時,他便将花盆放到了窗臺上,與玫瑰花放在一處,然後輕輕地摸了摸欲開未開的花蕾。
“尤妮絲,出太陽了。”阿羅輕聲說。
尤妮絲擡眼看了看他。
“我們去把那些隐藏在羅馬各個角落裏的家夥拎出來吧,我要殺掉他們。”阿羅回過頭來看她。
尤妮絲能看見他血紅色的眼睛裏帶着滿滿的殺意。
是了,狄黛米是他的妹妹,他應該比她更加悲傷。
尤妮絲點了點頭,然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了窗臺前,看了看窗外刺眼的陽光,說:“馬庫斯和凱厄斯呢。”
“凱厄斯去看住馬庫斯了。”阿羅說,“馬庫斯親眼目睹了狄黛米的死,他太痛苦了,想要自殺,我不能再承受又一個家人的死亡了,所以我吩咐凱厄斯好好看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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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妮絲低下了頭,雙手攥住了自己衣裙的衣料。
馬庫斯又回到了一千年前剛轉變為吸血鬼時,将自己困在黑屋子裏的時候。
凱厄斯坐在馬庫斯的屋頂上,也不懼有人看見他此時閃閃發光的樣子,他穿着白色的托加,配着一頭燦爛的鉑金色頭發,低着頭,像是正在為奧林匹斯衆神倒酒的甘尼美提斯一般,只不過再走近一些,就能看見他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以及手中那柄閃着寒光的鐵矛。
尤妮絲走近一些的時候,他就擡起了頭,眼裏的陰戾稍微散了一些,然後便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托着那柄鐵矛走到了她身前,也不說話,只是這麽直直地盯着她看。
尤妮絲從他手中拿過那柄鐵矛,說:“你在哪兒拿的。”
“前些天看見附近有人結婚,新郎用鐵矛掀起了新娘的頭紗,我覺得兵器不應該屬于那裏,所以就帶回來了。”凱厄斯說。
尤妮絲勉強笑了笑,說:“你覺得天底下的兵器都應該屬于你。”
凱厄斯道:“當然,兵刃在那些廢物的手上也只能成為一堆廢鐵,在我手裏才是死神索命的利器。”
尤妮絲将鐵矛還給他,他接過後,沉默了一會兒,說:“愛情就是這樣的嗎?”
尤妮絲有些詫異地看向他,他仍是低着頭,只是眼裏已經沒有了戾氣,只有幾分淡淡的迷惑:“狄黛米死了,我很難過,可是馬庫斯卻也想要跟着她一起死。”他擡眼看向尤妮絲,說,“姐姐,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很畏懼死亡,我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的,但是馬庫斯卻想要獲得死亡,我不明白,這就是愛情嗎。”
尤妮絲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說:“你以後會明白的,凱厄斯,愛情不止是卡圖盧斯的情詩那樣熾熱,它還充滿絕望,當摯愛死去,就算你在這個世界上仍有親伴,卻還是覺得自己孑然一身。”
尤妮絲推開馬庫斯的房門,陽光從門縫鑽進屋內,刺破了那片濃重的黑,照出了飛揚着的細小的灰塵,以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馬庫斯。
他的膝蓋上放着一個花盆,花盆中是已經結出花蕾的紫羅蘭。
客人的來訪仍未将他從自我世界中剝離出來,他低着頭看着紫色的花苞,像是一尊雕塑。
尤妮絲在這一刻忽然就覺得,無論她跟馬庫斯說什麽,也無法幫助他從摯愛已死的悲傷中脫離出來。
馬庫斯是個性格非常溫柔的人,但溫柔的人執拗起來,卻像是一塊無法撼動的巨石。他不喜歡戰争,不喜歡侵略,所以小時候被父親綁在凳子上,用馬鞭狠狠地抽打,也未能讓他松口去參軍;而在雙親過世之後,他又能一聲不吭地在軍帳前跪上一天一夜,要求加入軍隊。
尤妮絲見多了一千年來,他是如何去愛狄黛米的,但他們之間的愛情,更多的,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這些天他都是這樣的。”凱厄斯走到了尤妮絲身後,淡淡地說。
尤妮絲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退出了屋子,将門掩上。
“我們報複吧。”凱厄斯在尤妮絲的身後說,“姐姐,狄黛米死了,馬庫斯生不如死,我們的家毀了一半,我無法忍受,我們将沃爾圖裏經營成最龐大的吸血鬼帝國吧,讓其他吸血鬼對我們生出畏懼之心,讓他們連碰一下我們的袍角都覺得是一種奢望。”
尤妮絲回過頭去,只見凱厄斯紅色的眼睛裏滿是殺意,這樣濃重的殺意與他純潔而無害的外表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垂了垂眼簾,說:“我沒想那麽多,我只希望你們都好好的。”
她只想往後無窮無盡的生命裏,每一天都像是過去的那一千年一樣,親朋愛人都在身邊,他們不用憂愁未來,不用憂愁現在。
尤妮絲跟着凱厄斯一起在馬庫斯的屋頂上坐了許久,直到夜幕降臨,月色高懸時,她才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與凱厄斯揮別。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屋裏空蕩蕩的,阿羅并不在。黃銅吊燈上的燭火稍稍跳動,将屋內的影子照得飄飄忽忽,吊燈下的木桌上放着一個葡萄酒杯,她剛進門時就已經聞到了血腥味,大概是阿羅給她準備的晚餐。
她走到木桌旁邊,啜了一口杯中液體,入口還有些溫熱,阿羅離開應該并不算久。
她抿了抿唇邊殘留的液體,然後翻開了放在桌上的《歌集》。
“他幸福如神明;
不,但願這話不渎神;
他比神明更有福分。”
當人處在不幸時,所有的幸福都顯得格外刺眼。
尤妮絲将《歌集》丢到了一邊,而後站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以往在深夜時分,尤妮絲跟阿羅會像小時候那樣,緩步走過羅馬的大街小巷,這座繁華的城市被他們的雙腳丈量過不知道多少遍,元老院會堂、音樂堂、鬥獸場、甚至于妓/院和澡堂,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去過,這是他們之間的樂趣。
而這一天,沒有阿羅在身邊,失去恺撒的羅馬城也不富往日風情,月光冷得瘆人,她在屋頂上站了一會兒,變化為了一縷輕煙,飄向深夜中的城市。
羅馬的每一條街巷她都無比熟悉,連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觸感都牢牢銘刻在心底,而今天這樣漫無目的的游走,卻又像是另一種體驗,她游蕩了許久,直到看見了站在舊元老院會堂遺址上的阿羅。
他的身體罩在寬大的黑色鬥篷下,但尤妮絲仍舊一眼就認出了他。
她飄到了他身側,停在了他的身側,從她的角度,能看見他俊美而冷硬的側臉,他血紅色的眼睛中沒有任何笑意,像凜冬堅冰一般。
尤妮絲還想着為什麽阿羅會出現在這裏,便感覺到有人在迅速靠近,與此同時,阿羅臉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假笑,他還未轉過身去,那人就已經來到他身後,低聲怒道:“阿羅,你違背了我們的盟約。”
這個人操着一口帶着濃烈異國口音的拉丁語,應該不是羅馬人。
阿羅轉過頭,看向他,嘴角雖然挂着笑,但眼裏卻依然是冰冷的:“巴特勒,他們殺了我的妹妹。”
“那不正是你所想的嗎?”那個人道。
“我沒有想殺她。”阿羅說。
“可是你明明能救她,卻看着她被我的人扭斷了脖子投進大火,這難道不是你所想的嗎。”那人質問道。
尤妮絲在聽見他這麽說的時候,便已經微微睜大了眼睛,她轉過頭去看阿羅,想在阿羅的表情中找出反駁,然而清冷的月色将阿羅的臉照得非常清晰,清晰得将他平靜而冷漠的眼神映射到她的瞳孔之中。
他沒有反駁。
“誰又能想到,一個人居然會想要制造一場禍事,讓自己妹妹深陷險境,以期挽留深愛自己妹妹的同伴。”那個名叫巴特勒的人冷笑道,慢悠悠地繞着阿羅轉了一圈,“對,我食言了,我讓我的部下殺掉你的妹妹,但是你明明有機會可以救她,你沒有,所以,你的妹妹是死在你的手上。還說是家人,家人對你來說實在是太廉價了,阿羅。”
那縷停在阿羅肩頭的煙霧稍稍晃了晃。
阿羅沉默着任他說完,才扭過頭去看向他,說:“那麽一直想殺掉弗拉德米爾和史蒂芬支配達契亞吸血鬼群體的你,又是怎麽看待家人的呢?”
巴特勒臉色一變:“你……”
“你想問我怎麽知道的吧。”阿羅緩步靠近他,伸出自己的手,與他虛虛握了握手,挑着眉道,“啊,你現在不僅想要殺掉你的哥哥弗拉德米爾和史蒂芬,你還想殺掉我。”
“你……”巴特勒睜大了眼睛,然後說道,“你的能力……”
阿羅收回了手,慢條斯理地說:“不錯,我的能力。”
“怪不得……怪不得……”巴特勒喃喃說着,往後退了一步。
“你是想說怪不得我會選擇你來進行合作吧。”阿羅将手攏回鬥篷之中,輕聲說,“有野心的人,滿身都是弱點,而我,有發現弱點的能力,本來我們的合作可以進行得非常愉快的,但是你食言了,所以我決定終止合作,讓你跟着你那些短命的屬下……”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陰冷,“一起到臺伯河去給我的妹妹陪葬。”
“阿羅!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早晚跟你妹妹一樣,被人撕成碎片……”
巴特勒的話還未說完便猛地頓住,他睜大了眼睛,想要扭頭回去看,頭顱卻猛地被人給擰了下來。
月光照出這具頹然倒地的無頭屍體,也照出了站在舊元老院會堂遺址上的兩個人,将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阿羅眼中的平靜終于被打破,他驚愕地望着站在他面前,提着巴特勒頭顱的尤妮絲。
尤妮絲冷冷地看着他,松開了手,将巴特勒的頭顱扔到了腳邊。
“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她冷聲說道。
“一千年,都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