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尤妮絲從未覺得羅馬的春天如此寒冷, 連月光都是臨近冰點的溫度。
阿羅在最初的驚愕和慌亂之後便漸漸地變得平靜, 他垂了垂眼簾,朝尤妮絲邁過一步,而尤妮絲則面無表情地退後一步,與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而他在尤妮絲後退了之後臉上的表情有了那麽一剎那的僵硬,随後停住了腳步,看着尤妮絲,說:“對不起, 我騙了你。”
“我有特殊能力,我從變成吸血鬼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特殊能力,我能通過觸碰別人的身體, 來了解他過去的每一個想法。”阿羅說,“我醒來的時候, 抱住了你, 然後看見了很多你過去的回憶, 以及在我瀕死時的恐懼與絕望,我知道你愛我, 盡管你沒有說,但是因為特殊能力,我知曉一切,我高興得快要發瘋了, 但我不敢說出來,我知道當我說出我能力的那一刻, 你将會對我的觸碰有所回避,或者說,我再也無法碰到你了。”
他說到後面,微微皺了皺眉,在假笑從他臉上消失之後,他的每一個表情都極為誠實。
“這也不是你欺騙我的理由。”尤妮絲冷冷回道。
阿羅嘆了一口氣:“這是最開始的理由。”
尤妮絲冷笑了一聲:“也許最開始是這樣,但你逐漸知道這個能力的強大之處,你可以默不作聲地窺探到所有人的想法,就像是一個通曉一切的神明,一切都盡在你的掌握,甚至是別人的生死。”她頓了頓,呼出一口氣,然後看向阿羅,盯着他的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你為什麽策劃那一場襲擊。”
阿羅看着她,沉默片刻,然後說:“狄黛米和馬庫斯要離開。”
尤妮絲将手攥成了拳。
“狄黛米不喜歡戰争,馬庫斯也是,他們的世界只有他們自己,我和凱厄斯夢想着的沃爾圖裏,在他們而言可有可無,于是他們決定離開。”阿羅平靜地說。
尤妮絲低下了頭,說:“這也是你窺探到的嗎?”
阿羅點點頭:“是。”
她咬了咬牙,從齒縫中逸出幾個森冷的詞:“可你為什麽要殺她。”
“我沒有想要殺她。”阿羅辯駁道,“她是我的妹妹我怎麽會要殺她……那只是一場意外。”
“意外?”尤妮絲冷笑道,她的眉尾高高挑起,帶着幾分譏诮的意味,“就像這個巴特勒說的,你是有機會救下她的,但是你沒有,你這樣的行為,跟親手殺了她有什麽區別?”
“我只是有了幾秒鐘的猶豫……”阿羅皺了皺眉,聲音軟了下去,“你不要那麽看我,你這樣的眼神讓我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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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讓我難過。”尤妮絲搖了搖頭,“阿羅,我從沒有想過,你會變成這樣。”
阿羅一愣,然後朝尤妮絲邁了一步:“那在你心中我應該是什麽樣的,你為什麽總用小時候的我,來要求成人後的我,難道我就不應該有心機,不應該有城府嗎,尤妮絲,這都是你父親教會我的,我被他當成未來的國王來培養,難道你覺得受到這樣的教育長大的我,會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純潔得像是一張白紙嗎,這都是父親……”
“夠了!阿羅!”尤妮絲瞪着眼睛怒道,“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因為你是她的女兒!”阿羅上前一把握住了尤妮絲的肩膀,“你是她的女兒,所以他不會把任何陰暗的一面暴露在你的眼前,他收留我和我母親,不過是因為我母親手裏有一大筆我父親留下的財産;在我母親稀裏糊塗地愛上他之後,他又能巧妙地與她保持着恰好的距離,既不會讓朝臣抨擊他,也不會讓我母親對他失望……是了,以至于他都死了,我母親還會對他死心塌地,甚至為了他的國家,而打算毒死我,以遵守對他的承諾!”
尤妮絲愣怔着盯着他,微微張了張嘴,她想毫不客氣地反駁,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是的,她對父親除了仁慈之外,一無所知。
“而對于我來說,因為你是我愛的女人,所以我也在你面前隐藏了陰暗的一面。”阿羅低着頭看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要建立起吸血鬼帝國沃爾圖裏,不能少了馬庫斯的能力,我不能讓他離開,所以我選擇制造危機,演一場戲,讓他和狄黛米打消離開的念頭,但是我沒想到巴特勒并沒有按照我說的做,他的下屬在抓到狄黛米之後……”他猛地頓住,沒有再說下去。
使他放棄繼續說下去的,是他此時感知到的,尤妮絲的想法。
尤妮絲半垂着眼簾看他,說:“是的,從一開始我就應該知道,你跟我不是同樣的人,我卻一直在用我們小時候相處的記憶來麻痹自己,阿羅,你有野心,有段,你唯一輸的一次,還是執意要為我報仇而引起民憤,這是你以前被我诟病的地方,現在居然還成了你唯一的人性閃光點。我是沒想到,馬庫斯對你而言只不過是你建立吸血鬼帝國的必不可少的棋子,而狄黛米……你的親妹妹,也不過是牽制馬庫斯的工具……”
“難怪當初科林斯流言紛紛,但我父親仍然頂住一切壓力,将你作為科林斯未來的國王培養,如果不是我,那麽你會是一個優秀的國王。”尤妮絲嘆了一口氣,擡起眼簾,“所以,那個挑撥新國王和西莉亞的人是你吧,你日複一日給本來就對西莉亞頗為忌憚的新國王灌輸了西莉亞是個随時會毒殺身邊人的形象,又建議新國王改造王宮,甚至砍掉我父親種下的那棵橄榄樹,為的,便是激化國王和王後的矛盾,将西莉亞,你的母親,你的仇人,逼到絕路。”
“我甚至開始懷疑,告訴我那個表哥,當年西莉亞用來殺你的□□名字的人,也是你。”她平靜地說,“你知道的,一旦信任崩盤,許多解不開的謎題,我也都能從你身上找到答案了。”
阿羅微微地睜大了眼睛。
“果然是你。”尤妮絲嗤笑了一聲,“當年與今日何其相似,阿羅,你想要什麽人的命,都是一樣的借刀殺人,從不會髒了你的手。”
她伸手,将阿羅握住自己肩膀的手拂去,然後轉過了身,阿羅愣了愣,立即追上前去,說道:“尤妮絲,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阿羅。”尤妮絲冷笑着,側過頭去看他,“我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她說完,便走出了舊元老院會堂遺址,她步子走得快,但阿羅也一直跟在她身後,腳步聲幾乎與她的重合,在深夜寂靜的羅馬街頭,只發出肉耳難以捕捉的沙沙聲。
“我承認我恨我的母親,我沒想到她會真的要我死,我嘗試過忘掉那些,但是我放不下仇恨,我沒有想殺她,我只是不想讓她在殺掉我之後還能過得好好的。”
“我沒有想過殺狄黛米,她的死亡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的痛苦不比你和馬庫斯少!”
“你為什麽就不相信我的初心呢,尤妮絲。”
尤妮絲閉上了眼睛,加快了腳步,而阿羅在看見她前進的方向并不是家時,瞳孔猛地縮了縮,然後飛快上前,拉進了一些距離,問道:“你……你要去哪兒?”
如果仔細聽去,還能聽見她的聲音帶了些微微的顫抖,像是在恐懼着什麽一樣。
只不過此時的尤妮絲已經無暇再去從他的聲音中捕捉那些細節了,她只覺得灑在身上的月光越來越冷,冷得就像被困在地底的棺木之中。
她和阿羅越來越雜亂的腳步聲在她的耳廓裏叫嚣着,像極了酒神祭典上城池居民的歡呼聲,又像極了狄黛米臨死前的慘叫,然後又化成馬庫斯無聲的沉默,最後變成了父親臨死前要西莉亞做出的那個“看住阿羅”的承諾,以及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西莉亞在短暫的回光返照時,叮囑她的“照顧好狄黛米”。
她猛地回過頭,死死盯着他,說:“你離開我的視線,趕緊離開我的視線,要不然下一秒我就會殺了你。”
阿羅盯着她,那雙紅色眼眸像是燒起了火,将罩在他瞳孔上的那層霧色燒得支離破碎,那血紅仿佛凝結出了實體,下一刻就要從他的眼眶中滾落下來。
“你要離開我?”阿羅說不可置信地說。
“我不想再看到你。”尤妮絲說。
“不,你不能離開我!就算你要殺了我,我也不準你離開我!”阿羅仿佛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快步上前去,想要握住尤妮絲的肩膀,而尤妮絲已經先他一步,伸手攥住了他的衣領有那麽一刻,怒火從胸腔中升騰而上,她鋒利的爪子幾乎離他的脖子只有幾厘米,只要不到一秒中,她就能将阿羅撕成碎片。
阿羅真的沒走,哪怕他真的在尤妮絲的眼中看見了殺意。
只不過殺意這種東西,只有這麽一瞬間,一瞬間後,尤妮絲垂下了手,另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她下不了手。
“好,你不走,我走。”她仰着頭,“我永遠也不會想見到你,阿羅。”
她相信阿羅的初心。
但她已經不再相信阿羅的初心不會被他日漸膨脹的野心所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