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離開
等到玄色鳳羽慢慢快到寒潭,陸浔才脫了外氅放到樹幹上,縱身而下,躍到寒潭裏,落水無聲,不見絲毫的漣漪微波。
沈沅一路上不知為何總聽到奇怪的聲響,擡頭只看到枯枝落了下來,她心裏并不親信鬼怪,可此時夜半,孤身一人忍不住心裏害怕。
終于到了寒潭,沈沅走得急,額頭沁了一層薄汗,如上次一樣,陸浔半身泡在寒潭裏,只着單衣,眸子微阖,長發鋪散在水面上。
聽到動靜,緩緩掀起眼看她。
陸浔這才注意到她寬大的衣袖裏還置了一個包裹。
沈沅蹲在地上解開包裹的結,從裏面拿了一件外氅出來,下面還有一個匣子,裏面放滿了銀錢。
“這是我從沈家帶來的東西,你離開陸家身上少不得銀錢用。”沈沅把包裹裏亂糟糟的東西抱了起來,空出的手去提裙擺,垂眼看着腳下黑乎乎的路,慢慢朝他走過去。
凜冽寒風吹過,刮得她衣袂飄揚。這一段路遠遠要比她上山時走得端莊穩重的多。
眉眼低垂,雲鬓微挽,溫柔至極的模樣,裙擺飄飄而過,浮動圈圈漣漪,只恐世間再無此佳人。
寒潭冷,剛近了幾步沈沅就感受到涔涔的寒氣往出冒,身子被凍得發抖。
陸浔瞥她一眼,從寒潭裏走出來到她面前,“嫂嫂這是想好了怎麽送我離開陸家?”
沈沅點頭,“想好了,我料想鐵鏈的鑰匙應該在陸晉那裏,我會把鑰匙拿出來打開鐵鏈,再給你一塊出城令牌,屆時離開長安。”
她溫溫柔柔的聲音讓人聽了會想到軟綿綿的糖,卻也不失大氣的溫婉。
陸浔沒什麽表情地看她,“嫂嫂打算怎麽把鑰匙從陸晉那拿出來?”
“自然是…”沈沅張了張口,把“色.誘”兩個字咽了下去。
陸浔神色更淡了,甚至有不易察覺的冷,他輕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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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乍起,陸浔雙拳攥緊,手腕用力,忽地,寂靜中迸發出沉重破碎的響聲,噼裏啪啦,一堆鐵塊從空中落到了他身後。
沈沅呆滞地看着這一切,束縛陸浔的鐵鏈…斷了。
她現在相信,上次從遠處飛過披在她肩的衣裳不是巧合,陸浔的武功絕非她能想象。
沈沅站在原地怔住,一動不動,半晌後,“砰”地一聲,沈沅把她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全扔到了地上,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沈沅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這麽耍弄過。
世家的教養強迫她停住步子,緩了緩心口的怒氣,道“既然陸七郎喜歡留在這,那你就一輩子泡在寒潭裏吧!”
沈沅走得急,雲鬓步搖随着晚風晃動,叮鈴作響。陸浔丹鳳眼微微眯緊,衣袖揚起,一陣寒風猛地刮過,沈沅前面不遠處的樹幹一瞬間全都掉了下來,阻攔她離開的路。
沈沅停住腳,被冷風吹得發涼的小臉氣得通紅,蔥白的指尖捏在一起,沈沅不住地提醒自己,祖母時常教導她要端莊得體,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教養。
她沒心思想陸浔武功為什麽會這麽厲害,沈沅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陸浔不會傷害她。
沈沅壓下心中憤憤,回身看他,陸浔卻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面前,兩人離得近,沈沅只堪堪到他的胸口,陸浔壓低聲線,悠悠地在她耳邊道“還沒多謝嫂嫂。”
頗有戲谑的意味。
沈沅想到自己這幾日為他做的愚蠢之事,世家的涵養讓她說不出髒話,最多也只是罵他,“壞種!”
聲線綿細溫軟,天生就是一口吳侬軟語。沈沅的阿娘是江南人,說話最是溫柔,連帶着沈沅也輕聲細語,就沒對人紅過臉,即便是訓斥的話都是柔軟的。
陸浔看了她一會兒,才道“陸晉和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
他仔細地盯着她的臉,不放過她一分一毫的情緒變化。
陸晉和白如雪有一個孩子,沈沅大約猜的到,只不過今夜從他口中證實了而已。
“嫂嫂打算一直隐忍下去,有一次必有第二次,嫂嫂想一輩子都這樣?”他聲音淡,仔細聽還能聽到稍微的笑意,“一輩子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陸浔的話戳破了沈沅心底最後一層為陸晉的遮掩。
她在乎嗎?沈沅忽然這樣問自己。除卻最開始的酸澀悲涼,到現在聽了陸浔的話心裏再翻不起波瀾。
她和陸晉從小一起長大,只不過是習慣,習慣了有彼此,習慣了她會嫁給他。其中也有過喜歡吧,但沒那麽多而已。
沈沅倒底是自私,沈家和陸家是世交,知根知底,陸老太太面上會待她好,陸晉除卻外面的女人,也會心疼她,這樣女子卑微的世道,她還能如何?還要如何?到哪都要這樣活着罷了。
“你既然要走,就別再回來了。”沈沅平靜道,又換上慣有溫柔端莊的臉,當真是對這些一點都不在乎。
半晌,陸浔才道“嫂嫂對長兄還真是用情至深。”
輕飄飄的一句話,很快被風吹散。
沒過幾日,陸晉派人去寒潭看看陸浔死沒死成時,人已經不在,只留下被掙脫的沉重鐵鏈。
陸晉動用了私兵,全城暗中搜尋陸浔,但他也不敢動作太大,只能悄悄地做。現今已過了大半月,卻是連陸浔的人影都沒找到。
陸晉把白如雪母子安排到離陸府最遠的南城街會安坊,正是文人墨客來往之多的地方,即便陸晉常去那,也不會讓人懷疑。
南城街并不算繁華,酒樓茶坊不多,多是文人墨客彙集之所。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慢慢停在了會安坊遠處的小胡同,從裏面下來一狐裘白絨的女郎,女郎頭遮圍幔,看不清裏面的相貌,但窈窕的身姿叫人看了就知容貌不俗。
沈沅站在胡同裏,看着文人雲集的會安坊,身側過去的無不是以唇為槍,以齒為刃的墨客,沒想到陸晉并沒把人送出長安,反而安排到這,他二人多年床笫之情,終究是割舍不掉。沈沅來時想了許久,走這一遭究竟還有沒有必要。
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想到陸浔的話,沈沅一時恍然,等她年老,色衰愛弛,陸晉身邊還會有更多比她漂亮,比她溫柔的女子。
沈沅眸子黯淡,望着會安坊的牌匾出神片刻,道“環素,我們走吧。”
環素自然知道夫人來會安坊的意思,郎君外面養的女人就在這,可夫人到了門前,又為何要走?
“夫人,咱們這就走嗎?”環素心裏急了,小小姐在沈家可是都當寶似的供着,陸家怎麽能這麽欺負小小姐?
沈沅正要上馬車,就看到陸晉從外面過來,身後還跟着一妩媚女郎,沈沅仔細看去,陸晉的臉上隐有不耐。沒等兩人過來,沈沅立即掀開車簾坐進了裏面,環素隐在暗處,不叫人瞧見。
陸晉拂袖甩開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不虞道“誰準你去陸府尋我的!”
此是暗處,較為偏僻,少有人來,陸晉瞥了眼眼生的車夫,以為是在等哪家主子,就沒顧忌他。
“我不是告訴過你,老老實實待在會安坊,過些日子我就會去看你們,誰準許你擅自過來找我!”陸晉甩開她,站的遠了些。
白如雪捏怕哭哭啼啼道“爺前不久說過些日子接我們母子進府,卻在不久後讓人匆匆忙忙把我們從那個住了幾年的小院接出來,又說最近不見我,我…我怕爺是不要我們母女了…”
陸晉對她今日行事頗為不滿,他自然看得透她的心思,無非是叫人瞧見,鬧到撕破臉好趁機入府罷了。
“阿沅已知我私養你的事,我不能不顧及她的感受。你若是識趣就回會安坊待着,否則別怪我真把你們送走。”陸晉後面的話發了狠。
白如雪哭得梨花帶雨,委委屈屈地看他,“爺,您當真為了您那個夫人,連女兒也不要了嗎?”
陸晉冷哼,“你應該清楚自己的身份,不過是我私養的玩意,如何能比得過阿沅?我愛她至深,世間任何女子都比不上。”
馬車裏的沈沅聽後眼睫輕垂,捏帕子的指尖掐緊,眸子輕微動了下。
白如雪上前,不顧在街上就抱住了陸晉,“奴家也對您用情至深,您不能不管奴家呀。陸府掌家之權在您,您何以要被一個女人束縛?”
以前白如雪都是小意妩媚,從沒像今天這樣有撒潑的時候,陸晉額頭青筋跳動,心裏些許的煩躁。
他想,還是他的阿沅好,溫柔端莊,就連生氣都像撒嬌似的可愛。
陸晉正要再推開她,耳邊忽聽到一聲夫君。
他頓時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他看到面前馬車裏下來的人把帷帽掀開,露出那張他方才所想的臉時,才知馬車裏的人是阿沅,方才的一切她都聽到了,還知道他在外有了一個孩子。
瞞着她,把養的外室藏到了別處。
“阿沅…”陸晉張了張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事實已經擺在面前,他又一次欺騙了她。
這是白如雪第一次見到沈沅,以前她只是從陸晉的口中知道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夫人,兩人一同長大,感情極好。可好又如何?不還是沒看住自己的郎君,讓他有了外室,還在外面養了一個孩子?
白如雪并不屑這個所謂的夫人,她自小生的美,心氣也高,自己一番美貌最應嫁到高門大戶,那些小門戶她可瞧不上,所以她找到了陸晉。
兩人纏綿幾年有了孩子,本以為進府不過是個把日的事,誰知陸晉突然變卦,一心鐘情他的夫人。
若以前白如雪還不以為意,但她今日見到從馬車裏下來的貌美女郎後,頓時改變了想法。
她從未見過這般美的人,雲發如綢,明眸如月,眉心點海棠金钿,身披華美錦繡狐裘白緞,舉手投足間都是大家端莊溫婉的氣度。
白如雪現在知道為何陸晉心心念念都是這女子。
沈沅款款走到陸晉身邊看向白如雪,唇角帶笑,眼裏卻是透着淡淡的涼,“你就是我夫君養了多年的外室?”
陸晉臉上一僵,面色登時不好,去拉沈沅的手,“阿沅,你聽我解釋。”
沈沅看着陸晉,把他的手輕輕推開,“夫君,今早你離開的時候說要赴詩宴。”她目光再轉向白如雪,“她就是你口中的詩宴?”
“阿沅,前幾日事忙,我本想着到這幾日安排好了送他們離開。”陸晉心想了好一會兒,只想出這麽一個解釋,他希望他的阿沅能再次溫柔的原諒,她是他的妻啊。
白如雪撲通一聲跪到沈沅面前,眼裏淚水如泉而下,連環素都驚詫她這說哭就哭的本事。
“夫人,您就大發慈悲可憐可憐奴家吧!奴家若是離了長安,奴家的女兒怎麽辦,這也是爺的骨血…”
“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