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鐘情
沈沅說完這句話才快步向後退,離他遠了。沒了外氅,寒風争先恐後地往她衣袖裏鑽,凍得沈沅瑟瑟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陸浔手撫着外氅上的錦繡鳳羽,徐徐嘆了口氣。
“嫂嫂,我有時候真的看不懂你。”陸浔擡頭,“你既然說過日後不再見我,又為何親自來這問我這些話。”
沈沅凍得哆哆嗦嗦,沒忍住打了個噴嚏,“是允兒來我這求我幫你。”
陸浔眸子頓了下,解了她方才系緊的衣扣,手一擡,外氅就順風披到了沈沅雙肩。沈沅像是被他的動作吓到,瞪圓眼看他,結結巴巴地也不知該說什麽。
陸浔毫不意外她的反應,“嫂嫂現在打算怎麽救我?”
沈沅平複下心中情緒,狐疑他也許是巧合才把衣裳扔得那麽準,不偏不倚就落到了她身上。
“自然是找出陷害你的人,求祖母放了你。”沈沅說的堅定,對陸家還抱有信任。
陸浔嗤笑,“嫂嫂以為,陸家想要我死,就會給我活路?這件事不管是不是我做的,陸家要的就是我必須死。”
沈沅蹙眉,她不明白陸家為何對陸浔愁怨這麽大,雖是庶子,可也流着相同的血,為什麽非要他死?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還能如何。
“嫂嫂若無事,就回去吧。”重重的鐵鏈發出沉悶的聲響,陸浔雙手雙腳都被束縛,卻依舊走得自在坦然,他轉身要回去。
沈沅心裏想的亂七八糟,一時是允兒在她面前哭,一時是陸晉已去了裏面挽月胡同的事,一時又是陸浔凄涼蕭索的背影。
她袖中的手攥緊,驀地開口,“陸浔,如果你不願意留在陸家,我會想法子放你離開。”沈沅怕他聽不到,有意把聲音放大,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
陸浔又轉了身,這次兩人離得更遠,兩人說話費力,她提着裙擺噠噠地跑到陸浔面前,跑得急促,到他面前時小口小口地喘着氣,一下又一下,卷翹的長睫胡亂顫動,臉頰水潤通紅。
“如果你想走,我幫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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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沈沅還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來自地獄的惡魔,她只是單純得覺得他可憐,想幫他。
“嫂嫂,我可以去看看七哥嗎?”陸允下學後就去找了沈沅,他眼圈還是紅的,整個陸府裏就陸浔跟他最親近,如今陸浔不明不白被帶走,陸允小小的人一直都在擔心他。
沈沅摸着他的頭悉心叮囑,“乖允兒,別擔心,嫂嫂會幫你的。”
“嗯嗯。”陸允對沈沅極為信任,乖乖點頭,“允兒會乖乖聽話。”
沈沅又道“這件事允兒也不要和別人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陸允似懂非懂地點頭,“嫂嫂,我明白了。”
陸老太太雖免了沈沅的辰安,但過不了幾日,她還是要按時去問安。
陸老太太年逾花甲,與她的祖母是手帕交,沒少到沈府敘舊,是看着沈沅從小長大。
沈沅一進了佛堂,陸老太太擡手讓人扶起身,拉着她就往裏榻上坐。沈沅一面攙扶着她,一面落後小步到了裏榻。
“最近晉兒對你還好吧,他若是敢對你不好,你只管告訴祖母,祖母去替你教訓他!”陸老太太雖然年事已高,說話卻不失力度。
沈沅想到陸晉早在外面養了一個外室,心中苦澀,斂了斂眼,才笑着開口,“郎君對我很好,勞祖母挂心了。”
“你這孩子和我說什麽客氣話?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性子端莊溫順,年紀雖小卻也不失主主母威儀,我改日定要備厚厚的禮給你祖母送過去,瞧她養了這麽好的孩子!”陸老太太眉眼慈祥地看她,捂住她的手贊揚笑道。
沈沅臉微紅,“祖母說笑了。”
陸老太太對旁邊的嬷嬷附耳幾句,沈沅聽不到她說的話,只見紫衣嬷嬷出去,不一會兒就端了一個金底鑲玉托盤進來,上面置了四方口的匣子。
嬷嬷端到矮榻邊,陸老太太打開木匣,從裏面拿了一方手钏出來。
“這是當初我進陸府門時婆母贈的傳家玉镯,只可惜你婆母沒那個福氣,今日我就把這個玉镯給你。”
玉镯不飾華貴,通體圓潤,泛着瑩瑩玉光,随着光線轉變,由暗淡到明亮。
沈沅見過的好東西不少,一眼就看出這玉镯絕非凡品。
“祖母,這是否太過貴重了。”沈沅想要推拒回去,畢竟她現在知道陸晉外面出了那樣的事,她還沒想好,倒底要不要繼續留在陸家。
“沅丫頭,你是我和老姐妹看着長大的,你心思穩重,端莊賢惠,這玉镯承受得起。晉兒父母沒福氣,沒能看着你。晉兒在我身邊養大,我最曉得他什麽脾性。不管在外面怎麽混,倒底還是顧着這個家的。”
“我們女子在這世道上艱難,到了哪都是少不了受委屈。我這老婆子可是豔羨你得緊呦,既有老姐姐撐腰,晉兒又整個人都圍着你轉,想當初我在家中婆母沒日沒夜的立規矩,丈夫又不喜我,可真是苦得厲害。”
陸老太太的話音轉沉,說的意有所指,不禁輕聲感嘆,“這世上有誰不會犯錯呢?晉兒他畢竟也是不算穩重的男子,沅丫頭若是受了委屈,可萬要告訴祖母,祖母替你教訓那個混小子,千萬別自己一個人憋屈着。”
陸老太太捂着沈沅的手,也沒等沈沅同意,就兀自把玉镯戴到了她纖細的手腕上。溫玉最是養人,襯得她的肌膚更加白皙。
沈沅默了片刻,才開口出聲,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祖母,你知道,沈家從未有過庶子女,庶子女在這世道本就地位卑微,陸家的十哥兒也惹人心疼,我雖憐惜得了一個,也憐惜不了那麽多。”
末了,沈沅看着陸老太太,眼裏沒有半分地退縮,“更何況是從我屋裏出來的庶子女。”
她不願意,不願意讓陸晉有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她是還不夠寬容大度,若是陸家怨她善妒,那她便就回家吧,左右阿娘本就不舍得她這麽早出嫁。
陸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又露出慈善的笑,拍了拍沈沅的手,“沅丫頭,當初混小子娶你進門的時候可是和你母親發了毒誓要一輩子待你好,就算他要違背誓言搞了別的女人進門,我老太太也第一個不同意。”
陸氏的承諾給了沈沅一顆定心丸,陸家想要的終究還是她這個媳婦。
“多謝祖母。”沈沅端莊地福身作揖。
陸老太太留她坐下用飯,沈沅挽袖盛了碗湯給她,陸老太太接過那湯勺喝了一口,也叫她嘗嘗。沈沅應下。
“十哥兒近日常去找你?”陸老太太讓人添了湯水,拿帕子抿了抿嘴角道。
沈沅笑道“果然瞞不過祖母,十哥兒進學後就格外刻苦勤勉,遇到書中不懂的難題都跑來問一問。”
陸老太太點了點沈沅的額頭,“你可別糊弄我這個老婆子,我知道他找你就是為了那個孽障!”
沈沅心一緊,仔細回想一番她暗中做過的事,是否被人發現了,但又看陸氏态度像是并不知道她去見過陸浔。
“沅丫頭,日後等我這個老婆子沒了,陸府我會交給晉兒,讓你來做這個當家主母。掌一家之權哪有那麽容易,最重要的就是莫要心軟。那個孽障暫且關在寒潭裏,任由他自生自滅吧,你就別再多管了。”陸老太太仿佛累了,招了招手讓人把淨水拿過來。
沈沅神色黯然片刻沒再多說什麽。
陸晉這幾日不是在挽月胡同就是在主屋和沈沅溫存,許久沒去見祖母,方回府,就被陸老太太的貼身嬷嬷叫了去。
“孫兒拜見祖母。”陸晉進了佛堂,雙手撩開衣擺跪到地上。
“混賬東西!”陸老太太身子尚且硬朗,拿起矮榻邊的龍頭拐杖就照着陸晉的後背狠狠打了過去。
陸晉後背發麻,肌膚上映出通紅的痕跡,他茫然地看向陸老太太,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祖母,孫兒犯了何事惹您生這麽大的怒氣?”陸晉骨頭連着肉一起疼,悶不吭聲地跪着,雖是有些躁意,又因打人的是養大他的祖母,陸晉倒底不敢反抗。
“你這個混賬,在外面不知羞恥養一個外室就算了,現在還想把外室和那個賤種帶回府裏?你可曉得這件事沅丫頭已經知道了,依着我老姐姐的脾氣,你看看這樁婚事還能不能繼續!”陸老太太氣得手發抖,龍頭拐杖打到陸晉身上時,手一下子沒拿穩,就甩了出去。
一旁站着的嬷嬷連忙端了水過來給她平息怒氣。
陸晉跪在地上怔然發呆,阿沅…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她怎麽發現的?
陸晉把白如雪藏得隐秘,就連陸老太太發現他在外面養了一個女人還是在兩年之後。
這才幾個月,阿沅就發現了?
“祖母,”陸晉心裏害怕,阿沅性子雖軟,可硬起來絕不是他能攔得住的,他還不想阿沅離開他。
陸晉跪着挪動上前,“祖母,阿沅來找過你了?她怎麽說的?你有沒有攔住她?”
陸老太太看着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的人,冷哼一聲,“現在知道着急了?當初我就勸你把那個女人送走,你不願,如今鬧到現在這種地步你算是滿意了?”
“祖母,孫兒錯了,孫兒知道錯了。阿沅她怎麽說的?她有沒有說…說要回沈家?”陸晉急迫地想知道沈沅的态度,他很喜歡她,他離不開她。
倒底是養在自己身邊的孫兒,陸老太太心還是偏向他的,“沅丫頭沒明說,被我說動暫且不會揪着這件事不放,你回去和沅丫頭好好說說,表個态,把胡同那兩人送出長安,在沅丫頭沒死心留在陸家之前,不許再去外面找女人。”
把白如雪送走嗎?陸晉心裏多少不舍得,畢竟這女子跟了他這麽多年,手段花樣也多,伺候得最是舒坦。陸晉猶豫一會兒,又想着他即便不把人送走,悄悄換到別的地方,動作小心些,就不會有人發現了。
陸晉抱着一絲的僥幸回了主屋。
天色尚早,主屋裏卻早早掌了燈火,院裏的仆從匆匆忙忙,兩人并肩擡着妝匣,衣箱,床櫃。
陸晉看到滿院子倒騰出來的東西,心不禁跟着揪緊起來,縱使祖母說過阿沅不會走,可他還是忍不住擔心。進屋的步子加快,到門口前又停下,揚聲,“都放下,別幹了!”
驟然提高的聲音吓得滿院仆從具是跪倒地上,顫顫巍巍一句話都不敢說。
陸晉掀開簾帳,沈沅正坐在裏間的案後,手執白玉狼毫,坐姿端莊,身披了一件彩袖交疊外氅,未梳發鬓,烏壓壓的頭發如上好的綢緞落在肩上。
瓊鼻挺翹,明眸皓齒,朱唇不點而紅…明明是他極為喜歡的模樣,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她。
“阿沅。”陸晉如往常一般走近,到她身後擡手摟住她細軟的腰,下颌搭在削瘦的肩上。
沈沅筆下的動作頓住,眸子微動,她寫的字很好看,婉約又不失大氣,筆走龍蛇,靈韻十足。
陸晉看清她寫的字,心中驀地升起一陣酸澀,吻着她的側臉,“阿沅,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這是一首長情詩,是陸晉當初私下見她時送的一首,沈沅一直記得那一句,“誤入眉眼,鐘情多年。”
“陸晉,你說過,世間女子,只要我一人。”沈沅聲音默默,沒什麽情緒,她眼裏有哀傷,眼尾紅了一圈,卻依舊強忍着淚水沒落下來。
她第一次沒叫他夫君。
陸晉緊緊摟着她,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一樣,“阿沅,她只是一個伺候人的玩物罷了,她在我心裏永遠比不過你。”
“阿沅,我喜歡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沈沅無力地嘆了口氣,“陸晉,我想回家待些日子。”
陸晉有種感覺,她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兩手抱她愈發得緊,湊到她耳側去親她冰涼的臉,“阿沅,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明日,不,現在我就去把她趕出長安,我最喜歡的女子永遠都是你。”
陸晉吻得急,湊到她的唇邊奪去她的呼吸。
沈沅試圖推開他,陸晉卻抱得越來越緊,“阿沅,我求求你別走,我不想你走。”
陸晉說的情急,手卻小心翼翼地怕傷着她,苦苦哀求她的時候像極了兩人定親相看時的模樣。
那時兩家借由禮佛,去了佛音寺的後山相看。兩人早就見過面,他們誰都知道在後山一面後不久就會結成夫妻,餘生都在一起。
陸晉很緊張,甚至在想抱她的時候還沒伸手整個人就四仰八叉摔在了地上。
沈沅手帕抿着嘴唇,紅着臉過去拉他,眨了眨眼,“你沒事吧。”
那時候沈沅以為陸晉雖莽撞無謀,可至少品性正直,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阿沅,我怎樣做你才能原諒我?你要是不放心,”陸晉像是下了什麽決心,突然放開她,“我幹脆自斷一指以明志。”他眼環視四周,看到案上放着的剪刀,闊步就走了過去。拿過那把剪子對着自己的手就要剪下去。
“夫君!”沈沅看到呼吸驟緊,忙跑過去拉住他,吓得從他手裏把剪子奪了回去。
陸晉怕傷着她,小心翼翼地沒再和她争搶。
“你叫我什麽?”陸晉的情緒波動,按着沈沅的肩,“阿沅,你叫我什麽?”
沈沅心裏還氣着,不想理他,拿了剪子就要走。陸晉哪裏再會由着她,大步上前抱起人就往床榻裏快步過去。
沈沅掙紮幾下,這人卻硬是抱得緊,沈沅就不再白費力氣了。
陸晉把她壓在床上,含住她的唇,喃喃動情細語,“阿沅,阿沅,我喜歡你,阿沅…”
好像不厭倦似的,一直在她耳邊說,沈沅終于被他這副厚臉皮的模樣弄得不好意思。陸晉要解她的衣帶時,沈沅才轉過臉,按住她的手,“夫君,除卻讓她離開長安我還有一事。”
陸晉明白她口中的她是誰,想到自己來時想的心思,心虛下,接着等她開口。
沈沅道“我想這幾年先不要孩子。”
沈沅怕了,她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她不能保證陸晉說的是實話,不能保證陸晉會一直這麽待她好,她有私心,想讓陸晉只有她一人。若這時有了孩子,将來發生變故,她脫身會更難。
陸晉何嘗不清楚她的意思,他苦笑了下,“阿沅,你還是不信我。”
不過她做的也對,至少他從未想過送白如雪離開長安。
“好,阿沅,我答應你。”就當我沒做到這個承諾的補償。
環素聽到屋裏纏.綿的動靜,腳步匆匆出來叫院裏的仆從把箱子都擡回去,裏面本就沒有什麽,沈沅也從沒想過回沈家。祖母歡歡喜喜給她送親,她不想讓他們擔心。
這世道本就是如此,她從沒想過做陸家大夫人的日子會好過。
陸晉告訴沈沅這樣做不會有孕。
沈沅并不擔心這個,她早就請郎中寫了避子的方子,煎成藥,放到荷包裏壓在枕下,只要做的時候熏着就能避子,她沒把這件事告訴陸晉。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兩人一直用這種姿勢。
“夫君,你打算怎麽處置陸浔?”沈沅貼着陸晉的胸口,輕聲問他。
陸晉聽到這個名字,眉頭又皺了起來,“陸浔必死。”
“他雖是庶子,可也是與你有血脈的弟弟…”沈沅欲言又止,而且她并不認為陸浔會做這樣的事,明顯是有人在陷害他。
這個人會是誰呢?
沈沅擡了擡眼,看向面前神色餍.足,溫柔細哄她的人,到底為什麽,要這麽恨陸浔,真的只是因為陸浔庶子的身份嗎?
夜色寂靜幽深,陸浔半身依靠着高處的枯樹,湖藍的衣擺傾瀉而下,被月華照出淡淡的流光。
他嘴裏嚼着一顆橘子糖,牙齒咯吱咯吱地咬着,這糖是他這些日子找到與她味道最像的一個。
陸浔滿足地閉了眼,過一會兒眸子忽地睜開,看向山下磕磕絆絆上來的人,依舊是上次玄色鳳羽外氅,大大的兜帽遮住她的整張小臉。
眼見着前面的樹枝就要打到她臉上,陸浔想起上次看到她雪肌上礙眼的紅痕,皺了皺眉,随手折下旁邊的樹枝,拂袖一擲,樹枝撕裂空氣飛了過去,把她前面的樹枝打在了地上。
又見到那小人聽到這動靜像是受了什麽驚吓,慌裏慌張地看了眼周圍,急急忙忙地繞了遠路,步子淩亂毫無往日的端莊。
陸浔丹鳳眼挑起,輕輕笑出聲。
啧,這個小嫂嫂可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