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暗醋 (1)
沈沅自小不失聰慧, 卻也不一直是端莊溫順的,起初因不能同阿姊去書院讀書她還鬧了好一陣,到沈老太太懷裏撒嬌賣乖。彼時才十一二歲, 梳着雙丫髻,一雙玉珠烏溜眼,瓊鼻粉唇, 精致漂亮得像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撒起嬌誰都擋不住。奶聲奶氣叫好祖母, 她也想跟着阿姊出去見見外面的人。
沈老太太受不住磨, 口中乖孫女乖孫女得哄, 樂呵呵地抱她應下話, 結果當夜沈沅不知是何緣由忽然發了熱。
人筆直躺在榻裏, 小臉燒得紅,呼吸微弱不停在說胡話。這可急壞了沈府一大家子, 又是請太醫,又是拜神佛, 把能想的法子都嘗試了番。
一連過去三日,沈沅終于恢複意識, 清醒過來。但大病高過她就再也沒鬧着要出去了, 自那之後性子也變得沉穩,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靜靜地坐着看書, 滿室志怪游記,被她翻了一頁又一頁。
又過兩年, 身子康健些,終于能出屋,自此一切順遂。她如願嫁給陸晉,婆母疼愛, 妯娌和睦,夫君待她亦好,沈沅以為是幼時病痛太多,及笄後才會否極泰來,佑她半生安穩,直到她遇到陸浔,把符紙給了他,不幸的事便接連而至。
…
沈沅費九牛二虎之力都沒得解開陸浔的結扣,她懊喪直起身,方才意識到雲被全落了,而自己正以何姿勢對着陸浔,忙重提被子,披至雪肩,賭氣似的甩甩玉足,卻聽到鈴鈴鈴铛聲如嘲笑般響個不停。沈沅更氣了,連眼風都沒給陸浔,一腿擡起,一手抓住吊繩骨碌爬到榻裏。枕到最裏側引枕,以被蒙頭,似是要睡。
他既然不想要自己,她也不想給了。這瘋子簡直就是無法無天,可惡至極!
沈沅自嘆,還是修行不到家,外人面前是規矩貴女,可在陸浔羞辱捉弄時,終是動了氣。
他既然喜歡看她被豢養慘兮兮的樣兒,那就叫他看去吧!左右都到現在地步,她也沒什麽好羞恥在乎的了。
沈沅閉眼,單手拉被遮頭,小臂用力向上扯,掩住燭光,眼前忽地就黑了。
起初,沈沅膽戰心驚許久,是真的疲乏要睡,但寂寂無聲中,她反而了無困意,睡不着了。開始胡思亂想,想的最多,還是陸浔究竟要做什麽,他欲報複陸晉才逼迫自己,為何到現在都沒碰她?
眼下未透出半分光亮,黑漆漆一片,極致黑夜的靜谧反而使人更加清醒。
她不懷疑自己相貌身段有何問題,三年前陸浔于她也做過逾矩之事,為何陸浔遲遲不碰她。她料想到,最可能的解釋,便是陸浔大約是嫌棄她,嫌棄她曾經是陸晉的枕邊人,她并非完璧之身吧。
想到這,沈沅隐隐憂心,利益關系,便是一方贈予一方,另一方再回贈,如果只讓一方一味付出,這關系便不牢靠了。更何況,她遇到的還是脾性令人琢磨不透的陸浔。
沈沅憂慮嘆氣,微微出神時,忽然聽外面傳來的聲音,慢悠悠道“嫂嫂不覺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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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浔已在籠外看了那小女人許久,從她吭哧吭哧不懈努力地解死結,到她甩手放棄,似是有幾分怒意氣餒地躺回榻裏,背對着他,整個人都埋到被內,鼓成一個小山丘。
全身都讓雲被遮掩,唯有黑乎乎的發頂外露,她鴉青烏發與大紅錦被掩蓋下一小節雪白的膚,若有若無地勾人。
也不知一個人在胡思亂想什麽,好半晌不出來透氣都不覺得悶。
籠裏生了兩爐銀絲炭,時值初秋,暑熱猶在,猶非酷寒的天悶在裏面不過一會兒就該受不住了。
沈沅起初心裏想事,還不覺得熱,聽他這麽一說,額頭還真冒出薄薄的汗珠來,後背也生汗了,蓋的一層厚被被裏浸了汗濕。
裏面确實熱得透不過氣,熱得她難受。沈沅自小身體不好,嬌弱得緊,多冷一點兒,多熱一點兒,都受不住,弄不好就傷了風寒,還要在榻上躺好幾日才行。
她不喜生病,不喜吃苦乏的藥,也不喜躺着。
但沈沅沒即刻出來,她現在在陸浔面前可是睡着呢,她還不想理他。
閉眼的沈沅耳邊又聽到陸浔不徐不緩的話聲,“這床雲錦織緞可是我回長安後睡時蓋的,如今嫂嫂搶了去叫我該如何?嫂嫂莫不是想要我一同進去?”
話音方落,忽地,沈沅雙手撐榻,坐直呆愣看他,惺忪眼尚餘迷蒙霧氣,癡憨嬌俏。因閉眼許久,倏的觸光尚且不适,眯眯眼才看清陸浔,他依舊坐在案後,眼裏清楚的戲谑,誠心在捉弄她了。
沈沅初睜眼,眸子水汪汪瞪大,濕漉可憐。眸中錯愕,震驚,郁憤,羞恥混雜交織,雙頰漲紅,滿面粉霞桃花,肌膚白皙,鎖骨精致,如展翅欲飛的蝶,嫣嫣而美。
陸浔瞧她模樣,慢條斯理地又道“今夜乏了,嫂嫂現把被還于我也好各自安置。”
雲被突然變得燙手,沈沅氣憤不已,他堂堂一個翻雲覆雨的攝政王,何須缺蓋身與她争搶,若是沒了被子,又被陸浔鎖于鳥籠,她豈不是要孤身在榻裏安置一夜?
沈沅心思已經不能用氣悶來形容。若是可以,她現在非常想把巴掌拍到陸浔臉上。
掙紮間,陸浔似是不耐了,催她,“嫂嫂不累我可累了,嫂嫂是想睡在籠子裏還是睡在寬敞的長安街呢?”
陸浔剛落了音,就見籠子裏的小女人落地,懷裏抱一團大紅被子,氣呼呼地赤腳走到靠近他籠子一側,微微屈膝,向外面費力塞被子。厚重綿軟的被遮住她前身,斜側卻依舊能看到她纖細的腰,鋪散烏發蓋在身後,掩掉朦胧身姿。
她面上終于肯把那副假意端莊卸掉了,變成了不情不願的幽怨,和他賭氣似的,一句話都不說,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哦,這個性子溫和乖順的小嫂嫂也是有脾氣的。
籠子縫隙實在小,沈沅塞了半天也沒塞出去,腰和胳膊都酸了,正頹喪着,嘀嘀咕咕腹诽陸浔,脊背突然生出一股涼意,叫她汗毛都倒豎,冷汗涔涔,呼吸不禁停滞,身子僵硬一動不動。
薄涼的唇從她後背移走,那人已經湊到她耳邊,慢悠悠道“嫂嫂,你幹脆留在這一輩子,我就答應庇護你沈家。”
留在這一輩子?他是什麽意思,一輩子都要被囚禁在籠子裏嗎?像只折翼的金絲雀,出不得這牢籠?
她鴉睫輕顫,唇瓣蠕動兩下,素手捏緊被角,胸脯微微起伏,正要開口,他的唇再一次落到她的背上。
沈沅不知他在做什麽,只覺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後背,像是要盯出一個窟窿似的。
氣氛悚然詭異,沈沅緩下心口極速地跳,含聲,“七弟…”
便是這一聲,沈沅驀地又被他翻轉過來,心裏有所準備,沈沅也就沒那麽怕了。
但陸浔只是盯着她看,沒什麽多餘的動作,甚至連手都規規矩矩地搭在她的腰間,一寸都不曾挪動。
時間長了,沈沅逐漸不好意思。她徐徐溫聲暗示,“我見屋中無餘榻,不如我們一同蓋一床被子如何?”
陸浔沒理她,甚至像是沒聽到,指腹有一搭沒一搭點着她的腰。漆黑的眼幽深,溫涼的指腹移到她的玉頸,即便已逾三年,她卻面容依舊,肌膚滑如羊脂,白嫩的耳尖尚能瞧出細軟的絨毛,仿若新生的嬰兒稚嫩。
婦人的風韻體态與少女的面貌俏皮在她身上毫不違和,彼時正微笑看他,又恢複了往日常态,待他,與待別人毫無二致。
他猶記,冬雪長亭,寒風泠泠那日,她亦是溫和笑意相待陸允,耐心垂首教習他讀書。見他一來,明顯就不願意,變得局促了,甚至是懊惱地擔憂。
怕仆從看到,怕別房看到,怕她青梅竹馬,一心傾慕的夫君看到。看到她正和陸家最卑微,如狗一樣活着,任何人都能欺辱的庶子交談。
絨毯厚重暖熱,籠內又有銀絲炭爐,并不覺得冷,沈沅跪得腿麻酸軟,陸浔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盯着沈沅的眼,讓她感到怪異。沈沅這才更加清楚,三年前,她根本就沒看清過面前這個男人。他是行走于黑暗,隐藏鋒芒利爪的孤狼。外人同情于他而言是最可笑的笑話。
而當年,她就是那個最大的笑話。
沈沅尚在惆悵出神,忽地,陸浔又靠近她,貼在她的耳側,沈沅僵住,呼吸不覺間放低。
他捋走眼下一縷碎發,鼻翼萦繞一股自她發出幽幽若蘭的香氣,陸浔閉眼,似是打盹的野獸,貪婪享受一時歡愉,只一刻。
許久未得的寧靜,哪怕是片刻都會讓人貪戀。
她沒來時,九重閣樓從未有過炭火,他早就習慣了。
他習慣了冰冷,習慣沒有溫度。直到三年前,她有意無意地接近…
沈沅不知他在自己耳邊做何,只覺涼飕飕的,心下發毛,他現在應該還不至于殺了自己吧。沈沅眼眸動了下,輕輕地,無知無覺地靠了過去。
側臉貼在一起。
她的溫軟與陸浔冰涼的肌膚相觸,似是交頸耳語,竊竊羞斯,情人間的呢喃,在互訴婉轉衷腸。她頸下生出薄汗,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離她更近了,低眼便能瞧見她白皙的小片肌膚,猶如珠光滑過。耳側常年如冰的血液被她溫暖幾分,似是要入他骨髓,深深刻在裏面。
陸浔喉嚨滾動下,閉了閉眼,唇角勉強扯出似笑非笑自嘲弧度。
再睜眼時,又是一如既往的寒涼。
他微笑,啞聲低語,“雲被太紅,不襯嫂嫂,嫂嫂今夜還是把被子交還于我吧。”
他不想把雲被給她,這本來就是他的,已經心軟地讓她蓋好一會兒是他最大的讓步。
他絕非貪戀過往,念念不舍之人,于他而言,活着的最大意義在于仇恨,他會拿着那把短刀,親手一一剮掉那些惡人。他的小嫂嫂該慶幸,沈家從未參與過屠戮,如若不然,她現在就該斷了氣在榻裏吊着了。
沈沅跪坐對他,緊咬唇瓣不語,陸浔貼于耳側說完那句話離開前略帶薄繭的指腹還輕挑地捏了把她耳邊的軟肉,似是覺得有趣,捏了一把後再往下又捏了捏,好一會兒才松開手,穿過她的腰腹利落地拎起她背後的大紅被。
被角本是纏着她的腿,不知為何又糾纏到了紅繩上,他擡手一拿,被角卷着紅繩連帶着沈沅都朝他傾了過去,兩人具是沒有防備,陸浔微微擡眼,動作沒停,沈沅忽地失重,只被一個大力拉扯去拽,她一手杵地,想定住身,終是力道不夠,被迫順帶被角整個人全撲到陸浔懷裏。
陸浔挑眉,垂眼看投懷送抱的女人,不知是不是在戲弄她,又一拉扯,把被從兩人中間拽了出去。沈沅本是在拄着他大腿,還沒穩住身形,倏的又被拉走了,腳踝的繩最先動,拖着她旁側去。
沈沅沒穩,方要起身出來,站還沒站直,硬生生被絆倒了,身子再往前撲,慌亂中,雙膝一跪,再次趴在了陸浔身上。陸浔也順勢仰躺下去,兩人緊接着躺于厚實精美絨毯上。
只不過這次,她是騎着陸浔精瘦腰,一處硌着她軟軟的胸脯,硌得她的軟肉生疼,正是陸浔的鼻子。她甚至能感受到陸浔如針立般的眼睫刮在自己胸口,又硬又癢,姿勢甚至尴尬。
沈沅“…”
她慌亂兩手支地正欲起身,驀地,被他拉了下又倒了下去。
她柔軟的臉貼在陸浔的頸處,耳根發紅,再要起身時,陸浔忽然抱住她的腰,在她粉嫩的面頰上咬了一口。
沈沅當即面紅耳赤,再也受不住他三番四次的逗弄,不顧儀态翻到他身側,腳踝尚且系着紅繩,她跑不多遠,只能蜷縮到籠子一角,眼神飄忽不定,幾乎沒讓他看到自己的臉。
陸浔舔舔唇角,懶洋洋地開口,“早知小嫂嫂的肉這麽好吃,三年前我就該下手了。”
不過那時他無官無爵,尚在韬光養晦,她跟着自己也只能吃苦。嬌生慣養的貴女連現在跟他都覺得委屈,更何況三年前正是盛景滋.潤的她呢?
當年一別前,他想到法子解沈家困境,卻是得知她甘願為陸晉擋箭以命相換的事,畢竟陸晉是她夫君,旁人比不了。和離一事許都是口是心非,敷衍落魄逃命的他罷了。
陸浔腿曲起,昏黃的光覺都有些刺眼。略擡手,忽地,一陣涼風穿過,寝室內再次暗了。陸浔一時覺得無趣,微阖眼,似是要閉目睡去。
寬闊無人的長安街,冷清孤寂,噤若寒蟬,獨獨飄渺悠蕩的梆子聲自深巷打出,叮當裏裏,已是深更。
三格緊閉的窗隔開九重樓頂與靜谧長安城兩個世界,無人說話,唯獨銀絲炭忽時滋滋發聲。
不合時宜的,寝室內傳出咕嚕的聲響,悶響兩三下後變得婉轉,不知在叫嚣什麽。沈沅面色微頓,即刻捂住了肚子。自晌午拾妝就未用過飯時,與陸浔相處極為耗費心力,現今她确實些許餓了。
似是覺出羞慚,緊捂住咕咕作響的腹,再向離陸浔遠的地方縮去。
倏的,腳踝的紅線似是被一道力所扯,黑蒙蒙分辨得并不清晰,沈沅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一只棱骨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腳,冰涼的寒意連火熱得炭爐都暖乎不過。
“嫂嫂餓了?”陸浔問她。
他的指腹也随着話聲慢慢移到她的腳趾,頗有興致地捏着她的軟肉。
沈沅忍着想收回的沖動,微微點頭,後又想到他看不見,輕輕“嗯”了一聲。
陸浔沒再說話了。沈沅只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起身,他略一擡手,寝室內再次燃起了燭火。
沈沅不可思議地瞪大眼,驀地記起三年前他給自己披外衣時也是這般,略一擡手,衣裳就乖乖到她身後。她還以為是巧合,可是能不用火折子就燃燭,這應不再是巧合了。
難道是…邪術?
沈沅甩開亂七八糟的想法,很快打消這個念頭,世上哪有什麽邪術。
陸浔沒理會面前看他像是在看怪物一樣的小嫂嫂,屈膝到她面前,抓住她一只亂動的玉足。垂眸看了眼,指甲幹淨,粉嫩白皙,腴潤隽整,握在他手中竟還沒他手掌大,真是…天生的誘.人.純.欲。
他稍稍擡眼觑面前驚恐的人,捉弄似的曲起食指,在她腳心撓了兩下。
抓心撓肺的癢,沈沅最怕癢了,那一處酥麻無比,直紮進她心裏。沈沅被迫咯咯笑個不停,淚珠都出來,雙手齊齊推他,叫他不要再撓了,可陸浔卻像極為有興致,偏是不停。
沈沅再也忍不住,幾乎是下意識的,一腳抽搐下就踹了出去,力度頗大,直接踹到陸浔的左臉上。
他不撓了,沈沅止住癢,還保持這個姿勢,兩人對視,沈沅微微尴尬,陸浔眼睛幽幽看她,像是在問她,好玩嗎?
沈沅對天發誓,她絕非有意的,若不是陸浔捉弄她,她怎會有這些下意識的反應。
她腳趾動了動,正好勾着陸浔的眼,陸浔抿唇合眼,沈沅清清嗓要把腳收回來。這下卻動不了了,陸浔拉住她的腳腕,眼盯她,然後慢慢,慢慢,慢慢咬住她方才勾他的那根玉趾。
…
陸浔出了去,獨留沈沅一人在寝殿裏,他走時落了鳥籠的鎖,連織錦雲被也帶走了。
沈沅手腳并用爬到榻裏,以背對門。
室虛爐火暖熱,沈沅腹中愈發饑餓,陸浔走時一句話都沒交代,她不知他去了哪,困頓時,心緒就纏繞起,惴惴不安,她有些想家。
不同于初來時的信誓旦旦,與他糾纏幾個時辰,揣測,驚恐,乖順…她盡可能不去惹他動怒生厭,瞧他捉弄她時興奮戲谑的勁兒,想來她應做的還不錯。沈沅皺起小臉,徐徐嘆氣,眼圈一時紅了,還不知今後如何,陸浔若是真想報複,把她送到昏君龍榻,她…她還不如今夜找個時機就把他殺了…
籠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打斷沈沅的思緒,沈沅半支起細軟的腰,蹙眉看向走進的陸浔。
他手裏拿的是…食盒?
沈沅遲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是去給自己找了吃的?可她來時九重閣樓裏無一仆從,他是從哪弄來的吃食。
陸浔放下食盒,冰絲綢緞布料拂過沈沅纖細的小腿,他一指從後戳了戳她腰間軟肉,沈沅癢得不行,小口喘了喘氣,陸浔才遲遲開口,“嫂嫂不是餓了,怎的還懶在榻裏一動不動?”
如願以償的,陸浔看到榻裏的小嫂嫂美眸又羞又氣的嗔他,陸浔心情大好。
本打算因三年前的事報複她的,誰叫她這麽不不識好歹,但…
陸浔深看她一眼,小東西兩腿端坐,小嘴一張一合地塞着飯食,兩腮一鼓一鼓,眼睛專注,做什麽都是乖順認真地模樣,雖是餓極,卻吃得慢條斯理,不失貴氣斯文。
還挺好看的,
也挺可愛的,
姑且,
先留着吧。
…
天日初曉,一輛駐留巍峨宮門前整夜的馬車終于緩緩駛動,調頭而去。正是早市起,街側鱗次栉比的房屋居戶商販競相出門,紛紛鋪市而做,喧嘩聲不斷,一派熱鬧景象。
沈沅疲憊地靠椅車廂軟榻,終于穿回自己的衣裳,只不過這些都是陸浔一早給她一件一件穿的,自然少不了捏她的時候。昨夜的事,将她近二十餘年的羞恥全用盡了,現下想想都臊的慌。
陸浔讓她繼續留在陸家,沈沅聽到這句話時覺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報複陸晉,少不了讓他的女人與自己暗中有私。只是沈沅極不願回去,而且走時陸浔還警告她,不許再與陸晉有房事。他雖沒說後果,但沈沅大約料想到,他必不會放過自己。
昨夜用完飯消過食,陸浔手抱她,兩人蓋一床被子在籠裏同榻而眠,起初沈沅以為自己睡不着,可許是累一日,實在疲憊,沒一會兒就熟睡過去。
而陸浔也真的只是單純地抱着她睡覺,不得不讓沈沅懷疑是自己皮囊不夠好,還是陸浔他…有什麽問題。
沈沅越想越覺得對了,陸浔在外三年,征戰沙場難免有磕碰的時候,而且她以前見他終日泡寒潭,許那個時候泡壞了身子也說不定。
念此,沈沅又搖搖頭,微微蹙眉,她記得,昨夜他明明有過一次反應,莫不是真的是她的問題,陸浔嫌棄她嫁過陸晉,已非完璧?
只有這一種可能了,也不知于她而言是好是壞。
…
前夕,新帝頭疾突發,病痛交加,太醫院燈明徹夜,直至天光初亮,新帝頭疾方好,卻獨獨把自己要寵幸的女人給忘在了宮門外,整整讓人等了一夜。
仆從腳步匆匆到屏風外激動通禀,“大郎君,夫人…夫人回來了,皇上…皇上并沒有召幸夫人!”
昨夜幾次後陸晉醒時又拉着菱淳做了三次,現已是極疲倦了,聽外面吵出的動靜正不耐煩命他們閉嘴出去,就聽到忽傳的消息。
他起先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剎後猛然睜眼,騰得坐起身,下榻才記起自己還未着衣,一把扯出被菱淳壓在被裏的衣裳就往身上套。
菱淳昨兒是初夜,比他還累,醒得也晚,沒聽到仆從說什麽,睜眼就看到陸晉在塌下穿衣,她隐忍疲軟,拉過陸晉對襟,媚眼直勾勾看他,陸晉卻沒昨夜耐性了,甩開她的手,眼都沒看,“拿你的衣裳快些走,夫人回府,別讓她瞧見你。回去也別忘了吃避子藥,日後不許再出現在這個院裏。”
陸晉冷漠無情在說,他說完只着襪,鞋都顧不得穿就奔了出去。
菱淳微怔,眼睜睜看他走,一句話都插不上,雪白的帕子上滴露一抹殷紅,她捏緊整張帕子,眼裏愁怨痛苦。
她的夢碎了。
她默默陰狠詛咒,沈沅被新帝召幸過才送回,夫人那般姿容,有哪個男人舍得放過一刻春宵。
陸晉當真是在奔,廊道雖淨,可也擋不住會有硌腳的石子,然陸晉見沈沅之心似箭,半刻都不想耽誤。沈沅回府必要先回主屋,聽遠處仆從徐徐福禮聲,隔着一道圓月門,陸晉倏的止住步,眼中深思憂慮,開口問身後報信之人,“夫人當真未受過皇上召幸?”
喜悅激動褪下,陸晉起了疑心,沒人比他更了解與阿沅同寝的滋味,如入骨髓,爽.快無比。整個大魏都于新帝一人之手,他想做動作簡直輕而易舉,怎知不是新帝謀劃此事,讓阿沅重回陸府?
跟随的仆從方玉是陸晉幼時書童,跟他十餘年,最得陸晉信任。
方玉道,“奴打聽過了,昨夜迎夫人的馬車确實在宮門外候了一夜,未踏進宮門半步。奴還叫人去尋了陸家宮中的太醫。據聞,昨夜皇上抱恙,怕女子陰氣過盛,沖撞龍體,把乾坤殿的宮女全趕到了冷宮。是以,奴以命相保,夫人定然沒入宮得過皇上召幸。”
方玉言之鑿鑿的話終讓陸晉平心,打消顧慮。他倒底還是在乎阿沅是否跟過別的男人,他實在難以忍受,阿沅承歡別人時的模樣。
“夫人!”
最先見到沈沅的,不是陸晉,而是沈沅陪嫁的貼身婢女環素。
環素一夜沒睡好覺,先是怕夫人身子嬌弱受不住新帝折磨,又怕一夜過後新帝毫無封賞把夫人放回府,一個不貞潔的婦人,在夫家自是毫無立足之地,害怕家中大人責罰夫人,到最後女人以淚洗面,終日郁郁寡歡…
環素愈想愈怕,徹夜未眠。好在,中間出了岔子,夫人并沒受新帝欺辱,依舊好好地站在這。
“夫人…”環素抽泣而哭,竟沒規矩得撲到沈沅懷裏,好像個要糖吃的孩子,沈沅哭笑不得,“是誰欺負我們環素了,告訴我,我去幫你收拾他。”
和陸浔的事沈沅沒打算告訴環素,這事本就不光彩,多一人就多一分危機,她現在猶如踏入萬丈懸崖,步履艱難,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她不想再連累到這個對她始終忠心,陪伴到大的小丫頭。
“夫人您就會打趣奴婢!”環素不好意思地別過臉,才知失禮,方退到沈沅身側。
沈沅笑意還沒落下,又聽一熟悉男聲,“阿沅!”
來人正是把她親手送到龍榻的男人,她的好夫君,陸晉。
陸晉自圓月石門後走出,站在一處陰影下,只着裏衣,衣衫不整,對襟扣子尚未系好,錦靴沒穿,僅着一雙靈狐圓形刺繡長襪。主屋到這遠,他走了一段路,腳底免不了沾染髒污泥土,過石子路時,硌腳的石子有些不那麽圓潤,帶尖兒地紮腳,仔細瞧,隐隐可憐殷紅血跡。
沈沅斂下眼,正正神色,端莊對陸晉福禮,“夫君。”
這句冷淡的“夫君”二字,在陸晉興沖沖奔來的情志上澆了一桶冷水。來時他有多期待喜悅,現在就有多失落惆悵。
誠然,送她入宮于外男床榻,是他的錯,是他懦弱,是他無力反抗,才将自己珍愛妻子拱手相送。可難道她就半分錯都沒有嗎?若不是她這般國色相貌,何叫旁人垂涎?
既然她已回陸家,他以為此事已了,兩人就此忘卻。即便他尚且有疑心,但被方玉打去顧慮,他也不再會去深究,只要她日後一心一意跟着自己,他亦然會像從前一樣待她。
回到從前難道不好嗎?她何必在相見時對自己顯出這副冷冰無情的面孔,她現在哪怕對他裝一裝都不願意了嗎?
不過才一夜不見,昔日同.床夫妻竟生疏至此。
沈沅現在是真的不想見到陸晉,不只是出于心裏對陸浔警告的懼怕,更多是陸晉将她送人此舉,把她多年情份涼了個透徹,分毫不見。她連裝樣子都不想再同他裝。
“夫君,我昨夜于車廂中乞求,若得幹淨之身,必要侍奉佛祖三載,移居陋室,終日與摘抄佛經為伴。現今完璧而歸,我料想是佛祖靈驗,而我該還願了。”沈沅溫婉依舊,面色平和,看不出是氣是憤。如往常一般,但陸晉總覺得二人之間少了什麽。
這話聽不出錯處,大魏佛寺頗多,煙雨樓臺,盡處可見雲香寥寥。信男信女皆有,當年與她相看還是從佛音寺而見,二人的緣分也是因寺廟而起。進退兩難無路可走時,即便佛不應願,有個寄托也是理所應當。
經一劫難再見,并沒有陸晉心想之劫後餘生的激動相依。陸晉混混沌沌地陪在沈沅身側,兩人同走,中間卻隔了一臂的距離,陸晉有意接近時,她便似無意避開,落後了一步,陸晉就不再迫她,規規矩矩地陪在身旁。
跨進內院,仆從見到夫人,無不吃驚。沈沅回府一事太過迅疾,沒幾人知,他們露出那等或鄙夷不屑,或同情憐憫,或百味雜陳的神色,沈沅并不太過在意。
入室,過屏風。
撲鼻而來是一股泛腥悶躁的氣息,常在裏不覺有意,乍然進屋,也不知為什麽,味道大的令人作嘔。這味道沈沅太過熟悉了,她止住腳步,望了眼身側的陸晉。
陸晉懊惱,都怪他只顧見人,忘記叫仆從收拾屋子,也怪那些仆從太過憊懶,整日也不知做些什麽,主屋亂成這樣也無人打擾。
他假意不知,陸晉依舊記得三年前被她發現自己外室的事,怕她察覺出來,額頭冒汗,故作鎮定解釋,“阿沅,你不在我太過思念,就用了你的小衣…”
再往下,不必說二人具是心知了。
沈沅不是傻子,屋裏除卻男子遺出之物,明明也有女子的味道。
她垂眼還沒說話,屋裏有一道嬌柔媚骨的酥音,“可是郎君回了,妾衣裳還沒穿齊整呢?”
菱淳先探出頭,媚眼笑吟吟盯着陸晉,頸後只系一根鮮紅綢帶,鎖骨齒痕明顯,眼袋烏青,一副情韻中出來的模樣。
似是沒料想沈沅會在這,驚了下,随後跌撞跑過,撲通跪身,戰戰兢兢,“奴婢不知夫人已從皇上那回了,奴婢該死…”
一句話,直中要害。
論心計,菱淳算是有些,可她太過于看中尊榮,太過急于求成了。事情尚不明朗,就妄下定論。
“呵!”沈沅嗤笑,扭頭看向面色尴尬的陸晉,問,“昨夜夫君與她是在我們婚房中?”
陸晉忙否認,“阿沅,你信我,昨夜,昨夜我太過念你,恨自己沒能力救你出囹圄,就一時飲多了酒,不曉得怎的醉了。然後…然後…”
他眼發狠,一腳踹到菱淳右肩,菱淳猝不及防,四仰八叉躺到地上,錯愕震驚地望向昨夜還溫存叫她的男人,今日怎的就變了這副面孔?她難道真的只是一個玩物?
菱淳此時才反應,夫人回府一事怕是有她不知道的隐情,而她或許求成,自下定論,想坐上主子的位置心切,才造下現在惡果。菱淳怔然無錯,肩膀被踹到得火辣辣疼,下身也疼,可她都顧不得,一心的想,倒底是哪出了纰漏。
陸晉湊近欲要抱沈沅,“阿沅,是這賤婢,趁我酒醉入榻,夜裏太黑了,我又實在醉得厲害,她面相似你,聲兒也似你,我…我就一時糊塗,把她當成了你。怪這賤婢,明日,不,現在,現在我就叫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菱淳聽到這聲“砍了”,吓得掙紮起身,兩手死死抓住陸晉髒污的襪,“郎君,郎君,不要啊,妾…賤婢,賤婢再也不敢了,求郎君放賤婢一命。”
她似是心知求陸晉無用,又爬到沈沅腳下,不停磕頭哀求,“夫人,夫人您行行好,千錯萬錯都是賤婢的錯,賤婢不該趁您不在勾引大郎君,賤婢知錯,求您饒了賤婢。”
菱淳卑賤下跪,兩手互扇雙臉,力道頗大,啪啪作響,沒幾巴掌就留出血紅的指印。
沈沅又不是瞎子,怎會不明白她不在的一夜倒底發生了什麽。三年前得知陸晉外室一事後,不管他再弄多少女人,沈沅都見怪不怪了。
她叫菱淳停手,溫溫和和出聲,“我要入佛堂數年,夫君若是喜歡這婢子納了便是,何必遮掩。”
陸晉呆滞地看她體貼幹淨的眼,張了張嘴,竟不知如何開口。
…
搬住的地方說是陋室,雖不算過于鄙陋,但要比二人新房主屋簡單許多。
沈沅回府梳洗後先去了一趟陸老太太那兒,陸老太太心自然要向着陸晉,為了陸家舍棄她一個夫人,孰輕孰重,沒人比經歷數十年風霜的老妪看得清楚。沈沅雖怨陸老太太其中的沉默,但并不憎恨。憎恨陸家的人太多了,何況其中還有一個陸浔,她有感覺,陸家此後日子并不好過。
沈沅東西不多,林林總總不過四五日就搬了個幹淨。在她入住東跨院西屋的第六日,陸浔終于以當朝掌權攝政王的身份第一次進陸家的門。
陸家無人不心驚膽戰。三年前随便一個奴仆都能欺負的庶子,而今成為大魏最有權勢,甚至居于傀儡皇帝之上的王爺,地位之尊,放眼中原,無人可比。這日,無人不垂頭輕聲而過,低語含聲,生怕撞進那位殺場煞神。
沈沅聽聞陸家人在正廳見陸浔時正坐在三腳矮凳上描字樣,是前朝失傳已久靈鶴先生的絕筆楷書,世間只此一本,絕無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