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欺騙

陸府

陸浔已是熟睡,菱淳側目望着枕邊人,即便在睡夢中他呓語的依舊是阿沅二字。菱淳并不嫉妒,她不是不明事理,不識大字的家婢。恰恰相反,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明白自己對陸大郎君而言不過是夫人的替代品。

可又有什麽關系呢?她不在乎,只要擺脫奴籍,爬到主子高高在上的位置,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尊榮,她什麽都不在乎。

九重樓頂,夜影昏昏。

沈沅被他冷漠無情的聲兒弄得鼻頭一酸。

恥辱嗎沈沅,若是祖母見她今日所為,怕是把她關進翠心堂,打上她幾回。

哀哉,恥乎,昔日貴女淪落至他人手中玩物。

喉中一股酸澀,欲要哽咽,被她生生壓制住了,既已到今日地步,還有什麽好羞慚的。沈沅閉眸,眼眶裏即将湧出的淚水不見了。再睜眼,唇瓣彎起,微微一笑,勝似星輝朗月。

四目而視,陸浔放下手,笑笑不語。

聽到他發低的笑意,沈沅微怔,這笑聲絕不算得上喜悅之意。她感受到陸浔身上冷沉下去的氣息,比方才還要寒得透骨,她迷茫,不懂發生了什麽。

他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可為什麽他現在看着那麽吓人?沈沅莫名的不安焦躁。

陸浔的心思太過難猜,沈沅心裏沒底。

但她沒時間去想陸浔變化之快的情緒,陸浔問她想要什麽,她想要的很多,她也知道現在還不是開口的好時候。陸浔想在她身上得到報複陸家的快感,她何嘗不是在利用他。

她痛恨朝中奸臣,政事腐敗,陷忠臣囹圄處境,憎惡陸晉的軟弱屈辱,陸家的不作為,獻家婦于昏君。如今深陷泥潭甚至無法自保,而這一切陸浔卻都可以幫她。

陸家,爛到骨子裏的世家,她不想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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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重回陸家後她就已不在意,她更多想的是沈家的前景安危,朝中風雲變幻,沈家已是風中秉燭,還不知陸浔要怎樣對付陸沈兩氏,護了她近二十年的家人,現在她想來護他們。

沈沅忍下羞恥,擡眼時眸子晶亮,若雲間皎月。她輕輕地抱住陸浔,溫柔的聲音撞擊着他的雙耳,“我想離開陸家這個牢籠,護我沈家周全。如果七弟想,我亦可應你想做。”

前半句是實話,三年操持足以消磨一切,今日陸晉無義,舍她自己換取沈家之安,數年情份,一夕崩塌,永不再複。但後半句就耐人尋味了。

陸浔想要什麽呢?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三年前她承諾不再回陸府,三年後她深夜冒雨去尋陸晉。

心口不一的許諾,到最後只會狠狠紮他一刀。

“呵!”陸浔嗤笑,收回視線垂眸看她,“嫂嫂有此心,今夜我便留你在這。不過畫像已送到宮裏,皇上若是什麽時候再記起嫂嫂姿容風韻,非要迎你入宮侍寝,我可不會再留了。”

他在她耳側譏諷,沈沅卻滿不在乎,臉皮學他變厚,乖順地伏在陸浔懷裏,溫語含笑,“七弟放心,到那個時候我必這學會了規矩,屆時也不會沖撞了皇上。”

陸浔從不知他端莊溫柔的小嫂嫂也如此牙尖嘴利,話堵得讓人牙癢癢。

月躲進雲層,萬籁俱寂,屋內一片漆黑,沈沅看不到陸浔的神情面色,卻感覺到他仿若吃癟了,目光灼然盯着她,偏找不到話反駁。她從小就有個壞習慣,見人吃癟總要笑一笑,想着兩人貼得近,她極力在忍,卻還是沒忍住笑出聲。

被他逼迫至此,極不容易才噎他一句,真是叫人暢快。笑聲清淡,怕陸浔聽到,她很快收了回去。

喉嚨方冒出個音兒,人就被他一把抱了起來。九重閣樓頂的格窗大開,陸浔拎她的腰,一把将人放到窗臺的邊兒。剛入秋的衣衫薄,身下的涼意一下子就鑽進了衣衫,冰得她忍不住打哆嗦。

太涼了,沈沅咬咬唇,回頭就是黑得一眼望不到底兒得長街,沈沅怕黑畏高,怕極了,脊背僵硬停止,冷汗簌簌,兩手緊抓着陸浔的衣袖,顫着尾音兒,“你…你要做什麽?”

陸浔推開她的手,回身從案邊拿了一根細軟的綢緞過來,明黃的燈火映出他掀長的身影,他神色始終淡淡的,看不出情緒,但掀眼看時卻愈發得薄涼無情。浮雲織錦闊袖拂過案邊,他修長的指骨将手中長緞子折了兩折,繞着他的指骨一圈又一圈。素白的綢緞比之他好看修長的手要遜色。

窗臺并不高,沈沅只要用力就能從上面跳下來,可她不敢,陸浔陰晴不定,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更何況自己方才還死性不改地嘲笑他。

沈沅悔死了,這個瘋子倒底要對她做什麽。

腳步聲逐漸近了。

沈沅眼圈通紅看他,後背不斷被灌着冷風,她憋屈地抿唇,已經想象出陸浔拿繩子把她捆住掉到窗外的情形,恐懼從心底漫延出。沈沅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披帛裙擺,懼怕至極,可這條路都是她選的,沒有後退的餘地,陸浔再瘋,總不會殺了她。

她垂下眼,沒出息地低頭認錯,“我錯了。”

陸浔至她面前,聽後略挑了挑眉,深看她一眼,今夜的小嫂嫂給了他太多驚喜,他竟不知她還有如此憋屈卻意外低頭的一面。

他沒說話,兩手将素色綢緞捋平,不出一絲褶皺,橫放到手面上,布帛刺繡的緊簇花紋徐徐鋪散,盛放在他手中。

沈沅的眼被布帛遮住,素色清透,眼前變成一團模糊的暗影。她眼睫顫了兩下,刮着那朵淡雅的花色紋路。前面忽然就看不清了,背後是數尺高的閣樓,眼睛又被他遮住,什麽都看不清,恐懼感一瞬放大。

耳邊覆上一雙手,擋住屋外呼呼的風聲,他的手又冰又涼,覆在溫溫軟軟的耳邊,沈沅耳朵輕巧地動了下,聽他在開口,“嫂嫂怎麽不接着笑了?”

是戲谑也是嘲弄。

沈沅顫抖着手摸索上前抓住他一小塊衣袖,像是有了着落似的揪緊,粉嫩的指尖掐出了白。

“不敢笑了。”

陸浔淡然垂眼,打量着衣袖多出白皙的柔荑,覆在她耳上的手拿了下來,順着那緞布帛描摹她眼尾的紋路,“嫂嫂這雙眼睛可真好看,當年馬場,嫂嫂便是那般對我笑。”

沈沅摸不清他話裏的意思,不敢輕易回他。

三年前馬場,她在二層閣樓,他在馬場中央,一身洗得發白的長袍,自是格外顯眼。即便過了這麽久,沈沅依舊還記得。

她拉着手中揪的一小塊衣袂湊近,粉嫩的唇瓣張張合合,低聲吐出四個字,“祝君凱旋。”

陸浔手頓住,嗤笑,“勞煩嫂嫂還記得。”

他以為她早就忘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子,于她而言不過是花團錦簇中比蟻蟲還小的塵埃。

沈沅像是得到什麽鼓勵,抓着他衣角的手又近了一點,微不可查的動作,幾乎不可見。

“我一直都記得。”她聲音放軟,嘴角淺笑,憑着感覺卻看他。若是布帛拿下,必是一雙猶如皓月明輝的眼。

這樣幹淨又溫柔的美人,有誰不想要。

陸浔手重新放到那布帛下,“嫂嫂的眼睛太好看了,這般好看的美好就适合挖出來珍藏安放才是。”

于是,他滿意地看到,那彎起的唇線一點一點耷拉下來,再見不到弧度,極為委屈似的,她勉強道“王爺是在說笑吧。”

“是啊。”陸浔指尖點她的眼皮,“這雙眼沒了嫂嫂怕也不會這麽好看了,不如放在嫂嫂這兒多留幾日。”

沈沅咬了咬唇,被他戲弄得不願再說話。

陸浔無趣地放下手,“啧,這就生氣了?”

可真是不禁逗。

陸浔俯身雙手穿過她腰窩,把她輕輕抱了起來,沈沅突然失了依靠,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她下意識地兩手抱住陸浔的後頸。陸浔冷瞥她一眼,叫她放手,語氣不是很好。

方才在她臉上寫字,她回頭迅速地就把濃墨全都蹭到他身上,真是慣的小東西無法無天。

沈沅聽他又冷又硬的聲音又被吓了一跳,兩手頓時不敢再放了,只揪住他身前的一小片衣襟。

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聽到耳邊的動靜,似是有開鎖的聲響,好似又有關門的動靜,再之後,她被放到一張軟榻裏,陸浔才給她解了布帛。

眼前變得光亮,沈沅起初不适應,微微睜開眼,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陸浔竟然把她放到了屋中那頂巨大的鳥籠裏。

陸浔将手中的布帛折好,放到手裏,他垂眼看她,有些淡漠的冷意,他不開口,沈沅也不敢說話。

他不緊不慢捋開沈沅頰邊的走動時落下的碎發,指腹又移到她漂亮的眼睛上,太過幹淨溫柔的眼會讓人沉溺,有蠱惑人心的功效。陸浔不得不承認的是,三年前他就被這樣一雙眼給騙了,騙得徹徹底底。

還是挖下來好,這世上還沒有什麽東西能擾亂他的心緒。

可是挖下來就再也看不到了。

呵,竟還有點…不舍得。

陸浔指尖點在她的眼角,不輕不重地戳了下,“閉眼。”

沈沅乖乖地閉了眼。

風聲響動,秋日的第一場雨先行而至,淋淋漓漓,灑了滿臺。四格小窗未關,倒是吹進瓢潑的雨,滿地冰涼雨水,映落晨星皓月,極美極涼。

怕凍着她,陸浔拂袖關了窗子,靠坐長案後挑燈翻看奏折。朝中剩餘夾着尾巴做人的臣子沒甚要事,無非誇耀他有多麽多麽英明,領軍之功,乃千古無來者。陸浔嗤笑,随手将那折子扔到了裝廢紙的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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