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清醒

陸浔重新換上鴉青闊袖錦服, 玉冠束發,缟色軟底華靴,立于一人高的銅鏡前, 又恢複平日仙姿如玉的清冷模樣。鏡中人面無表情,長身玉立,靜默了會兒, 才轉身緩步離開。

他一階一階拂袖而過,走得不徐不緩。臺階鋪着華貴暖和的絨毯, 踩在地上聲音并不大。

至九樓, 陸浔推開門, 籠內榻裏的人如他走時一樣, 安靜地睡着, 不發出半點聲響。乖巧的睡顏恬靜溫和,柔軟幹淨的模樣令人不忍亵渎。

陸浔也沒接着過去, 就站在門口看她。

從當年初見,他便對她生出其他心思, 他明白那是什麽。是世俗中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再簡單不能再簡單的情感。

在遇見她之前,陸浔對這種感情是不屑一顧, 甚至是嗤之以鼻, 可沒想到,這種酸的不能再酸的事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承認, 他對面前這個女人自初見就有種想将她據為己有的心思。

但他也明白,她是陸晉的妻子, 是陸家長房大夫人,是他日後必要除掉的人。他立過誓,陸家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直到她一次又一次無意地接近和在他看來毫無用處的關心。卻也是他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接受到的關心與于她而言算不上的溫情。

她是同情, 是憐憫,對他永遠抱有可憐的心思,陸浔無數次警告過自己,但最後卻都趨于之下。既然如此,他便放縱自己的內心,只要她與陸家再無瓜葛。

三年後再見,他處心積慮地讓她留在這,任憑她在自己地盤上指甲蓋大的地位到侵略般地擴張,越來越多,多到,他甚至想将她一輩子關在這個籠子裏,只能見他一個人。

可…他孑然一身,只将她奉為神明,她卻在心裏不肯給他騰出半分的地方。沈家,以及生活多年的陸家遠遠在他之上,更別提她心軟同情流離失所的百姓,邊關血湧疆場的戰士,朝中無辜枉死的朝臣…

陸浔不想讓她得寸進尺,不想讓她知道他将她捧為至寶就可以為所欲為,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有半分的狼狽。

所以在她又一次低頭認錯,甚至是小心翼翼地露出讨好之色時,陸浔冷眼看她,已有惱羞成怒的意味。

她想在他這要什麽,只需撒個嬌,服個軟就無比容易,而他想要的,她卻連給他看一眼都不肯。

注定輸的棋局,本也沒有繼續下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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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的腿傷到了骨頭,想完全好要養上十天半個月,她可等不了這麽久,還不知陸府怎樣了,環素一人必是應付不了,萬一陸老太太,陸嘉禾,樓氏…陸家人再去尋她,時間久了,必定會起疑。

她懊喪地在榻裏滾了圈兒,兩手拎住被角遮住半張臉。不知道怎的,她方才竟又睡過去了,陸浔也不知在哪。她和他說送自己回去,他會答應嗎?他會不會把自己扔到大街上,讓她自生自滅啊。

他那麽壞,一定會這麽做的。

沈沅頹敗又滾了一圈,滾到榻沿兒擡眼,才發現陸浔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了寝室,就坐在長案後面,沒像往常一樣批奏折看書,而是好像在寫手楷。

她忽然記起當初在他案上看到與自己字跡一模一樣的手楷,那會不會是陸浔寫的?

“王爺…”

陸浔聽到榻裏小東西軟軟的動靜,停住筆下動作,略微不耐擡眼。

“又餓了?”他問。

沈沅愣了下,想到前幾次在他這都喊餓,面微紅,先是點點頭,緊接着又搖了搖頭。

陸浔嗤她,“這麽快又吃飽了?”

“不,不是。”沈沅撐坐起身,指尖指了指他落筆的宣紙,“王爺在寫什麽?”

陸浔掃了眼紙上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淡然地将宣紙折好,回籠到案下抽匣裏,又把狼毫挂到筆架上,再擡步朝她過來,面色要比昨夜被她氣走時還冷。

一夜過去了,他不會還生氣呢吧。可她早間都道過謙了,而且他還拍暈了自己。難道不是報複回來了嗎?

沈沅往榻裏縮,陸浔已經打開九連鎖朝她走了過來。

“躲什麽,不餓了?”陸浔見她眼裏懼怕又小心試探地眼神就煩,懶得再看。

“餓的。”沈沅乖乖點頭,拖着一條病腿默了片刻,又朝他爬過去,小臂張開,似是要求他抱可憐巴巴的模樣。

“腿傷了又不是斷了,自己下來。”陸浔在榻邊冷冰冰地開口。

沈沅被他轉冷的語氣吓了一跳,仔細思考自己是不是又哪裏做的不對猜錯他的心思,惹得他生氣了。可心裏過了幾個來回,都不明白她又做錯什麽。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昨夜的事他還耿耿于懷。沈沅苦悶地垮下臉,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于陸家,她厭惡之餘,可也覺得不能一概而論,譬如陸允,譬如陸嘉禾,無非都是因陸氏一姓而遭的愁怨罷了,他們本身并沒有什麽錯。但陸浔或許并不這麽認為,甚至對三年前他一直看護的陸允,都冷着臉,更何況是一向支持長兄陸晉的陸嘉禾呢。

沈沅看向陸浔的眼就更加複雜了。她倒底該怎麽辦,才能化開他心底的怨恨,放過那些本就無辜的人呢?

陸浔站的地方離榻并不遠,沈沅朝他的方向磨蹭兩寸,就到了他面前,雪白的小臂從寝衣的闊袖中伸出來,欲要想晨間一樣勾他的後頸。陸浔低眼看了一瞬,在她小心翼翼搭到他胸口的時候并沒有躲開。

許是他的淡然的默許讓沈沅膽子更大,她整個人都貼到他懷裏,“腿養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好了點兒,再摔壞了,王爺該心疼了。”

陸浔居高臨下的睥睨着她,指腹的白玉扳指刮她的白淨的面兒皮,“嫂嫂臉面可真夠大的。”

沈沅粲然一笑,抱着他就不放手了,陸浔嘴上不願,到了還是兩手托她的腿,像抱孩子一樣将人抱起來。沈沅在他懷裏得逞般地閉眼,好似一只慵懶溫順的貓。

耳邊呼呼風聲而過,沈沅兩眼掀開,陸浔已經帶她出了寝室,正在從九樓下來。

樓道內開了沉重的窗,便進了許多光亮,沈沅看清路了,便數着他走過的臺階,一階一階,直到她眼睛發麻,忘記了心裏數字,再重新數。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陸浔抱着她好像不累似的。以前阿兄可說過她重的像一頭小肥豬,不過背她走了一會兒就鬧肚子的埋怨,可陸浔為什麽不覺得累呢?

“王爺,我是不是很重?”沈沅怕遭他嫌棄,問都是很小聲的。

陸浔掂了掂手,将人往他懷裏靠得更緊,沈沅伏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身上不似常人寒涼的溫度,有點害怕,身子輕輕顫了下。

動作雖輕,可還是抱着她的陸浔捕捉到。

陸浔沒什麽表情道“嫂嫂有話不如直說,像昨晚直言維護陸家多好。”

這是一道送命題,沈沅答不得。

“我說了王爺會生氣,生氣了又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還喜歡打我,我才不要說。”

她小聲嘀嘀咕咕,被陸浔皺眉問她在說什麽時,沈沅又彎唇朝他笑,兀自說得自己可憐巴巴,說完見他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憑借優勢在陸浔的側臉上迅速親了一口。

臉側溫軟迅疾,卻遲遲未歇,已經到了一樓的膳廳,陸浔抱她去了案後的太師椅。一樓風大,雖關了窗子又生上地龍,但終究比不得九樓的溫暖。陸浔尋了見外衣披到她身上,又擡手給她系好衣扣,捋平衣角的褶皺。

案上擺的飯食甚是豐盛,各色皆有,且還都是沈沅愛吃的,她看着就已味蕾大開,本是不怎麽餓的肚子又變得饑腸辘辘。礙于陸浔在這,她還沒好意思先動筷。直到陸浔拿筷時,沈沅迫不及待地先夾了一箸自己愛吃的爆炒雞丁。

用完飯又是陸浔将她抱了回去。

“後午尋個時候,我派人送嫂嫂回陸府。”陸浔将她放到榻裏,給她掩了被子。

沈沅聽後眼睛一亮,她終于可以回去了。而陸浔看到她乍亮的眼冷嗤了聲,沒再搭理她就要往出走,又被她軟軟的小手拉住衣袖,陸浔眼看搭在自己闊袖的白皙柔荑,她纖細的兩個指尖勾着他的衣角,柔柔軟軟帶了點小心的大膽。陸浔默了一瞬,覺得自己下次要穿件束袖過來。

“剛用完飯,要活動活動消食。”她聲音輕輕的,眸子裏還有方才的光亮。

陸浔掃了眼她光亮的眸子,呵笑一聲,擡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慢慢将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白皙柔軟的手推了下去,“馬上就能回去了,嫂嫂還是別添亂子,免得腿傷加重還要勉為其難在這再待上一夜。”

沈沅眼見他轉身走了幾步至立籠前,推開門出了去。

後午沈沅被陸浔安排人送回了陸府。

陸嘉禾已找了她幾次,都被環素以睡着的理由婉拒,但也總不好一直睡下去,終于見夫人回來,環素才放下心。

又見到沈沅腿上的傷,環素“呀”了聲,忙忙活活地上前,“夫人這是怎麽弄的,這麽不小心,看着可慎人哩,可要不要緊?”

沈沅含笑安撫她,“就摔了一跤,太醫看過了,不打緊,你別這麽緊張。”

環素按照沈沅給的方子又去叫人熬藥,吩咐小廚房做飯,服侍沈沅沐浴後,忙活完又近了夜裏。

想到夫人又一夜不見,此時在七郎君那了,環素心裏擔心,但見夫人疲憊的面色又不舍得問,只想夫人好好休息,別再勞累得病了身子。環素悄悄掩好被角,退了出去到外面守夜。

近些日子令人煩心的事實多,第二天陸嘉禾來尋她的時候,沈沅便找了個由頭将小姑娘安撫了叫她回去安心,別東想西想。陸嘉禾走了,沈沅在屋裏吃她做的龍須糖,軟糯松甜,好吃得緊,一塊接着一塊,不知不覺就沒了好多。

過了小半月後陸浔都沒有動靜,沈沅幾近懷疑他對自己徹底失去興趣時,又發生一件事。

彼時沈沅正坐在屋裏繡荷包,環素從門外進來,沈沅見她喜悅的面色料想是有什麽好事,又想不出有什麽好事。

環素手拿信筒遞過去,“夫人,大公子尋到了!”

阿兄找到了?

沈沅聽後亦是一喜,忙打開信紙,但見到上面的字跡後,她臉上的喜悅又一點一點消失。

沈莘失蹤是沈沅告訴環素的,環素亦并不知曉這件事是陸浔派人暗中給她遞的信,她以為是沈家。而沈沅清楚其中一切,她手拿的這張信紙也是陸浔用了沈家信物,仿照父親自己寫的。

陸浔此舉又要做什麽。

青霄送來新君合适的名單,陸浔在案上一個一個地看,眉眼專注,修長的指骨拂過那一張張摘記,多了些冷泊的意味。

這些人在他手中是棋子,亦是他用來殺人最好的工具。若是要從這些人挑出個共同之處,便是他們祖上幾籍都與當今皇室沾親帶故,大魏這個天下,只有他們坐得,若不是他們來坐,怎麽親手毀掉自己祖上打下的江山呢?

皇室的血脈可不能亂吶!

陸浔看完這些人随手挑了幾張拿出來,剩下的被他扔到一處,要等他閑下再親自動手處置。

他歇歇眼,就見九重閣樓下停了一輛熟悉的馬車。陸浔沒多少意外,早就猜到她會來這,畢竟有求于他,畢竟他尚且有利用價值。

他看到她下了馬車,腿并沒好利索,走路還一瘸一拐的。避開了岑福的攙扶,直入了正門。她走得急,到門檻時還險些絆了一跤。

陸浔轉過身,望着寝室內置于中央的華美鳥籠,慢悠悠撥弄兩下拇指的扳指,想到她上臺階小臉皺起,極為費力的模樣,嘴角扯了扯,終究是擡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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