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生氣
沈沅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睡着, 最後的印象停留在太醫給她正骨,太疼了,疼得她全身發抖, 渾身冒冷汗,疼着疼着就沒了知覺,她便睡了過去。
她揉揉眼, 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還在陸浔的九重閣樓裏, 不過這是在他九樓的內寝。他是什麽時候把她抱回來的, 她竟一點感覺都沒有。
榻裏蓋着大紅的芙蓉雲被, 籠內銀絲炭爐生得火旺, 她這才覺出後背熱出了汗, 黏黏膩膩的,不太舒服。
沈沅坐起身, 右腿膝蓋處纏繞幾圈幹淨的白布,她輕輕擡了擡腿, 很快忍不住放下,輕“嘶”了一口氣, 還是有點疼。
這下好像連走路都費勁了。
沈沅懊惱地躺回引枕, 雲被遮住她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出去。現下應已入夜了, 可她還沒回去,若是陸嘉禾去尋她該怎麽辦?
她走時還交代了環素, 環素應該能處理好吧。
沈沅還是有點不放心,她側躺高榻,呆呆地望向門口。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門忽然輕微地動了下, 随後,沈沅便看到那抹熟悉的人影。
陸浔推開門,入眼便是榻裏小嫂嫂一雙茫然無措又呆滞無辜的眼,也不知自己一個人在那瞎琢磨什麽,看到他進來也沒什麽反應,甚至陸浔懷疑她根本沒看到自己。
或者她也許今天被吓傻了,從小錦衣玉食,被人伺候着長大,見過最陰暗的也就是宅門裏的勾心鬥角,哪見過這等打打殺殺的陣仗。陸浔開始反思自己今天是不是不該讓她看到當時血腥的場景。
他掩好門,立了會,沒再看榻裏的人,拂袖去了長案後。
小東西把他精心安排的都毀了,他現在又要再費心思找合适的人。
真是麻煩。
陸浔想到這愈加不耐,涼涼瞥了榻上乖乖躺着的人一眼。
吃他的,住他的,還給他惹一堆亂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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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被他陰恻恻的眼神吓了一跳,立馬收回眼不敢看他,手中的被角又往上拉了不少,連眼都遮住了。
陸浔見她像受驚兔子的模樣,被惹得煩躁的心情才好些。
怕她吹涼風受寒,陸浔抱她回來時把通風的四格小窗關了,屋裏又生着暖熱的地龍和銀絲炭爐,陸浔小坐一會兒便覺出悶熱,他扯了扯領口,感受到輕微涼意才覺得舒服點。
沈沅縮在被裏看他。
陸浔端坐于長案後,绛紫華服着身,長眉入鬓,鼻梁高挺,緊抿的薄唇薄涼無情。指骨修長,随手拿起案頭的書卷在看,極為認真。他處理公事的時候還挺嚴謹專注的,沒有對她時的下流捉弄。
她的目光漸漸落到陸浔抿着的薄唇上,她知道那裏,淡泊無情,沒有一絲的溫度。和她親吻的時候都冷得像塊冰。
沈沅目光漸模糊起來,不知為什麽,她忽然還想再嘗一嘗那種感覺。
不!
她在想什麽,她竟然想主動去親吻這個大奸臣?
沈沅像是意識到一件很恐怖的事,心口砰砰亂跳,她慌亂得轉開眼,下意識背過身,膝蓋突生的痛意讓她忍不住吸了口涼氣,她這才記起,自己膝蓋還傷着呢?
可她為什麽會忽生這種想法?難道是她…喜歡上陸浔了?
不,不可能的,她怎麽會喜歡上這個殺人如麻的大奸臣呢?不可能的,即便她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喜歡上他。
定然是她最近太累了,累到只想找個人依靠一下。
陸浔開了九連鎖緩步進來,“都叫嫂嫂別亂動,自己身子骨都不知道憐惜着,還叫誰給你心疼?”
陸浔揭開她身下的被子,一手壓住小塊被角,皺眉觀察她被布包裹着的地方。
白皙的小腿握在他掌中竟這樣的纖細,陸浔指背輕撫過她受傷的小片地方,手指依照太醫囑咐的法子緩緩揉着。
沈沅只覺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襲遍全身,方才被她亂動疼痛的地方也慢慢緩和下,竟沒那麽疼了,還有一點兒舒服和淡淡的癢意。
她悄悄拉低被角,掀眼看榻邊的男人,他橫眉皺緊,眼睫微微低下,目光專注在她受傷的腿上,眼裏竟還有點兒不可察覺的溫柔。
沈沅怔住,臉頰竟發了紅,甚至還有點奇怪的熱。
她倒底是怎麽了?
沈沅不會相信她對陸浔動了真情,她與他才相處過多久,怎麽會動真情呢?沈沅又把腦袋縮了回去,不再看她。
陸浔給她揉捏完,整理好她的寝衣,把她的腿放了回去,又壓好被子蓋緊。
沈沅縮在被裏聽他的動靜,直到他給她蓋完被子,沒了動作。她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籠子落鎖的聲音,她忍不住想陸浔在做什麽,他怎麽還不出去?因方才的胡思亂想,沈沅一時還不想去面對他。
“嫂嫂就沒有什麽要問?”陸浔坐于她身側,微涼的手去觸碰她頸後的一小片肌膚。
沈沅感覺到涼意,往榻裏挪了挪,躲開他的手。
不是因為別的,她方才竟然感覺,陸浔的手讓她有種想要不斷靠近的異樣。
太奇怪了,一切都不對勁。
陸浔手停在半空,眼裏的淡淡的溫柔涼下,“嫂嫂又要鬧什麽脾氣。”
她才不是鬧脾氣,只是…只是現在還不想去處心積慮地親近他。
這種感覺太怪異了,她想暫且緩一緩。又聽身後的聲音,“就因為我沒答應嫂嫂廢掉霍阿侶,嫂嫂就覺得我沒了利用價值,暫且還不想搭理我?”他頓住,又去捏沈沅的臉,“還是嫂嫂又憋着什麽壞心思呢。”
沈沅驀地睜眼,因為他的話脊背生寒,記起當日正殿內的情形,她才覺有些怕他了。
“我沒有。”沈沅小聲争辯。
“沒有什麽?”陸浔慢悠悠問她。手指的涼意就在她耳邊,驅散掉她身上灼熱的感覺。
“沒有利用你。”沈沅極力忍住想要靠近他的沖動,軟下聲開口。
陸浔手收了回去,沈沅要松口氣時,他卻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強硬地扳過來,他垂眼瞧着她通紅的小臉,輕笑了聲,“有沒有利用嫂嫂自己心裏清楚。”他話尾一轉,輕飄飄道“利用便利用了,有什麽不敢承認的。”
沈沅不想去搭理他,他都知道還逼迫自己開口。她有點無措,不斷想要靠近陸浔的感覺讓她覺得挫敗,不該這樣的。
陸浔看她依舊一副沮喪的表情,好似沒意思了,手松開,“過幾日我會挑一個新皇帝。”
一國之君,在他嘴中好似兒戲一般,仿佛是吃飯喝水的事。
沈沅聽到這才有了點精神,想問他,又記起他方才說的利用,立馬住了嘴,“王爺願意選誰就選誰,和我說做什麽。”
“嫂嫂真是口不對心,我本還想給嫂嫂餘地選擇的,既然如此,只能我自己定了。”陸浔說完,起身就要走。
他将直起身下榻,衣袖就被一股軟綿的力揪住,走不了了。他勾勾唇角,回身沒甚意外地看到被裏軟軟的小東西委屈巴巴看他,“王爺再給我揉揉好不好,好疼。”
陸浔笑意停住,略意外看她,很快,眼裏生出一絲不耐,“嫂嫂當真以為我整日沒事幹就在這伺候你了?”
說歸說,他還是轉身上了榻,拉開她的被子,單手握住她纖細的小腿慢慢按揉,滿臉的嫌棄,“嫂嫂下次再蹬鼻子上臉,我就把你從九樓窗下扔出去。”
沈沅縮在被裏看他笑,伸手戳他半壓住雲被的腿,眼睛涼涼的,透着股小心怯意,“那王爺告訴我怎麽按揉,我自己來。”
“就嫂嫂那點小雞子的力氣,不痛不癢,怕一輩子都好不了。”陸浔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沈沅鼓鼓腮幫子,不願意承認他的話,“哪有那麽誇張。”
揉了一會兒,沈沅悄悄坐直身,往榻側挪動,直到離他近了,幾乎貼到陸浔懷裏。
“我讨厭霍阿侶那種人。”她小聲開口。
陸浔料想到,手接着揉捏她的小腿,順着她的話問,“哪種人?”
“無情無義,胸無點墨,不辨是非,昏庸無度…”沈沅照着心中明君的模樣說了一籮筐反語。
陸浔沒答她的話,過一會兒才收回手,與她目光對視上,他眼裏涼薄的笑意讓沈沅心下發慌,她張了張口,喉嚨卻沒發出一個音。
他涼看她假笑的臉,伸手拍拍她粉嫩通紅的臉蛋,“巧了,嫂嫂不喜歡的,偏是我喜歡的。”
沈沅咬咬唇,去貼近他,避開受傷的腿,整個人都依偎到他懷裏,“可是萬一下一個皇帝還像霍阿侶一樣貪圖美色,再發生今日的事呢?”
陸浔“哦”了一聲,“嫂嫂不提,我都且忘了。霍阿侶沒膽子動我的人,若不是因為陸家,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嫂嫂的腿也摔不壞。看來我是該找陸家好好算算賬。”
“不不不,不關陸家的事…”沈沅話沒說完,立即止住聲,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她說錯話了。
陸浔厭惡陸家,可她卻為了陸家極力争辯。
果然,好半晌陸浔都沒再說話,她感到小腿上的力道逐漸加重,終于忍不住,她痛苦得嗚咽一聲,“好疼…”
陸浔才松了力,拇指的白玉扳指刮過她的小臉,她望見他眼裏的寒涼與殺意,濃烈的殺意讓沈沅畏懼。
她壓下心底的驚恐,小手軟軟地勾住他一片衣角,陸浔沒動,她像是得到什麽鼓勵一般,愈加得放肆向上,将他垂下的闊袖都抓住了,徐徐地靠過去,想去貼他的唇,他卻止住她接下來的動作,淡淡出聲,“嫂嫂還真是念舊!”
他說完,連看都沒再看她一眼,下了床榻,一腳踹開鳥籠的門就出了去,甚至都沒鎖九連鎖。接着,沈沅眼睜睜看他出了寝室門,腳步極快,是極不願再和她待在一起。
沈沅茫然片刻,呆望着被他蓋好的雲被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好像又把陸浔惹生氣了,而且這次非常嚴重。
…
翌日天明的時候,沈沅疲憊地睜開眼。昨夜到現在陸浔都沒回屋,她堪堪只睡了一個時辰,卻異常清醒,不只想着陸浔的事,還有現在空出皇位的新君。
下一任新君決不能再是一個昏庸的皇帝,即便是傀儡,也要是個明君。即便受陸浔擺布,也要有自己的決斷。
大魏朝廷腐朽凋敝,受苦的只是民間百姓。
沈沅擰眉嘆了口氣。
籠內被吊高的榻不知何時又被放低了,對沈沅而言高度正好,可她現在腿傷着,下去還是有點費力。
沈沅先正坐在榻邊,試探地伸出完好的腿先落了地,接着另一條腿才跟上。落地時有輕微的痛意,她單手揉了揉腿,緩一會兒才繼續往外走。
九連鎖開着,她很輕易就能出去。
但走到外面沈沅又犯了難,九重閣樓這麽大,陸浔會去哪呢?
她拖着一條病腿茫然地在樓裏四處亂轉,廊道內沒燃燭火,黑漆漆的一片,走路都有輕巧的回聲,沈沅心裏發毛,她一面緊張着,就難以注視腳下,一不小心就踩空了臺階,身子栽歪,幾近要掉下去時,又被一人大力地撈了回來。
太黑了,唯有暗淡的光透出,凄凄寂靜,兩人緊貼在一起的心跳聲愈加清晰。
沈沅站在臺階上,陸浔居于一階之下,他手牢牢抓在她腰間,長臂禁锢用力,沒讓她有一點兒再摔下去的機會。禁锢得太緊,她甚至能感受到腰間長臂的都凸了起來。
沒過一會兒,她聽到面前人出聲,耳邊的音兒有些咬牙切齒,開口便是訓斥,“嫂嫂又在胡鬧什麽!”
“我想去找你。”沈沅靠在他懷裏,纖柔的手臂去抱他精瘦的腰,低下聲如實道,“你一夜沒回來,我害怕。”
她感受到腰間的手仿佛僵了下,泛冷的聲兒終于緩和了點兒,“又不是第一次,嫂嫂怕什麽。”
陸浔話落,手移到她背後,單手抱住她的腰,在她身側屈膝彎腰,輕擡她單立着的腿,再慢慢直起身,直到把整個柔軟的人都抱到懷裏,又重新調好姿勢,将人往懷裏收了收,讓她靠得舒服牢靠些,免得她亂動掉下去。
又撥開遮在她面上的碎發,整理好後,他這才擡了步,慢慢往上走。
“找我做什麽。”他聲音雖沁了冷,動作卻是溫柔的。
沈沅微微擡起臉,覺出臉有點水漬,她好似意識到什麽去摸他的胸前未梳的墨發,摸了一手的水。
她微愣。
陸浔沒理會她無謂的動作,抱她到了九樓,開門,到籠內把她放到榻裏。
寝室內有了光亮,沈沅便瞧得清了,此時他竟是從未有過的狼狽,一身草草穿上,腰帶都沒系的寝衣,露出小片精瘦的胸膛。墨發未梳,濕漉漉的,淌了他一寝衣的水。沈沅的視線欲再往下,卻被陸浔強迫塞回被裏去。
沈沅眼眸微動,在他要直起身時,忽地仰身去抱他,溫軟的唇瓣去貼他流動冷血的頸,“好哥哥,我錯了,你別生氣了。”
聲兒細細柔柔的,在他耳邊繞呀繞,直繞進他心裏。
陸浔瞥她一眼,擡手輕拍了下她的後頸,沈沅眼前驀地一黑,便再沒了意識。
…
陸浔将雲被掩好,才轉身離開,走時又一次落了九連鎖。
九重閣樓裏沒他的令,無人敢擅自進來。
前夜他又去外面殺了人,回時衣裳滿是血腥味,怕吓着她,他便先在八樓的淨室內沐浴,方要拿大巾擦身,就聽到她下樓的動靜…
淨室內水花噴濺,滿地狼籍。陸浔站在一人高的西洋鏡前,看着衣衫不整,連鞋履都來不及穿狼狽不堪的自己,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