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安瀾度過了非常難熬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醫院,血樣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醫生把李客和翹翹的兩份檢測報告遞給安瀾。安瀾雙手顫抖地接住,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英文和一串化學符號。他是精通英文的,這會兒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上面的單詞。

“結果是什麽?”安瀾擦了一把冷汗,把文件放在桌子上。

醫生坐在辦公桌後面,說話清晰而緩慢,唯恐安瀾聽不懂似的:“翹翹的血樣檢查結果呈陰性。”

安瀾心裏輕松了一下,又問:“李客呢?”

醫生微微一笑:“也是呈陰性,他們兩個非常幸運。”

“唉。”安瀾舒了一口氣,有些站立不穩似的,扶住了桌子邊沿。他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心神,向醫生道謝。醫生提醒他道:“現在兩人還處于窗口期。這次的檢測結果不能說百分百準确,過段時間還要檢查幾次。”

安瀾已經聽不清醫生還在說什麽了。他随口敷衍了幾句,走出辦公室,滿心的喜悅和感激,卻不知道該謝誰。李客很快會知道結果,大概又要哭一場笑一場了。

安瀾坐在走廊上,想象李客得知檢測結果的樣子,嘴角忍不住翹起來。他很想去見李客,很想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李客。然而只是想想而已。安瀾起身,去醫院門口買了一束鮮花和水果,去翹翹的病房。

大約這個消息已經在醫院傳開了,安瀾在走廊門口看到了送飯的護工。他推開房門,裏面陽光明媚,空氣裏帶着一點水汽,大概是護工剛剛清洗了地板。

翹翹頂着滿頭的卷毛,穿藍白相間的斜紋寬大病號服,坐在床邊。他面前的桌子上擺放着一個亮晶晶的餐盤,裏面有金黃的小米粥、紅色的蘿蔔丁、碧綠的菠菜和一個雪白的包子。

翹翹手裏握着銀色的小勺子,擡頭朝安瀾稚氣地笑了笑,粉嫩的唇邊還挂着一點飯粒,他咽了口中的食物,才開口道:“醫生已經告訴我檢查結果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發了一會兒呆,複又微笑起來:“真是太僥幸了。”

翹翹抓起一個包子遞給他:“你還沒吃早飯吧,一起吃。”

安瀾并未覺出太大的喜悅,雖然兩人逃過一死,但是其中一個畢竟還身陷囹圄。

翹翹獨自吃完了一大份早餐,他跳下床,開始收拾東西。他身上的傷早就好了,之所以留在醫院,就是為了等待檢測結果。翹翹動作麻利地脫了病號服,穿上寬松的襯衫和牛仔褲,蹬上板鞋。他把自己的物品塞進褐色的旅行袋裏。環視一圈後,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雪白的紙片,遞給安瀾,聲音很平靜,也很堅決:“我想了很久,支票還是不要了。”

安瀾心裏涼了一下,忙站起來,沒有去接,勉強笑了一下:“翹翹,這些錢沒有其他意思,就當是對你精神的彌補。”

翹翹起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滄桑,他認真地說:“這些錢彌補不了我受到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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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什麽?”安瀾的語氣有些急切。

“我要的是,傷害我的人受到同等的懲罰。”翹翹淡淡地說。

這件事情到這個地步,連安瀾也束手無策了。他滿可以拿出與客戶談判的架勢,用盡所有光明或者陰暗的手段來迫使翹翹讓步。但是面對連走路都步履蹒跚的翹翹,安瀾有點下不去手。無論如何,翹翹是一個受害者,他的要求,關乎一個人最起碼的尊嚴。

律師連續給安瀾打了好幾個電話,內容無非是:李客想見你。翹翹的事情怎麽樣了。

安瀾約他在公園見面,兩人手裏握着玉米粒,喂給廣場上的鴿子。相比幾天前安瀾雄心勃勃地要被李客救出來的架勢,現在他顯得平靜淡漠,順其自然。

“翹翹那邊,行不通。”安瀾搖頭,把手裏的玉米扔出去,一只鴿子迫不及待地飛到了他的手腕上。他擡手把鴿子推開,繼續說:“這件案子沒辦法撤案,馬上就要走公訴程序了,你多費心。”

“李先生一直說要見你,你不去,他根本不配合我的工作。”律師顯得很無奈。

安瀾靠在木質椅背上,認真想了一會兒,心平氣和地說:“他要是不配合,你可以慢慢地開導他,給他講明這個案子的利害。你以前不是代理過許多心理變态的死刑犯案子嗎?李客總不會比那麽人還難搞吧?”

律師啞口無言,他察覺出安瀾的語氣裏有一些怒意,于是斟酌着開口:“安先生,案子進入訴訟程序的話,您是繼續委托我呢,還是另請高明?”

“你都跟進這麽久了,我還請別人幹嘛。”安瀾說,想了一會兒,他放緩了語氣說:“你這段時間把手裏其他的案子先緩一緩,專心辦理李客的事,盡量争取緩刑或者減刑,把你能調動的關系全用上,錢不是問題。”

律師聽了這話,頓時心裏有了定心丸:“放心。”

“我以後不去見李客了,你也不用跟他提起我。”

律師有些愕然,開口道:“但是,李先生似乎很依賴您啊。您要知道,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都是很脆弱的,如果您不出現,他會以為您已經放棄他了。”

“李客是讀心理學的,他沒有那麽脆弱。”安瀾輕聲說:“就讓他那樣誤會吧。我、我不能見他。”

安瀾不忍心、也沒有臉去見李客。李客算得上他的至親了,自己卻沒有能力保護李客。他不是沒有辦法——把翹翹威脅恐吓一頓,拍裸照、毆打等等,對付一個二十歲的小毛孩,他綽綽有餘,但是安瀾不忍心。他狠心了這麽多年,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仁慈了一把。他覺得很羞愧。

不能對翹翹下手,在其他人事方面,安瀾是下了血本,先是拿重金打頭陣,然後是動用了所有能調動的關系。他賠了無數的笑臉,裝了無數次孫子,每天趕飯局酒局,幾乎把法檢系統的所有正科級以上幹部認識個遍。

三個月以後,終于開庭了。由于這起案子涉及當事人隐私,所以法庭決定不公開審理。安瀾早早地就到了法院,一個人坐在法庭外面的長椅上。很快,走廊裏傳來沉重的腳铐上,安瀾站起來,看到拐角處一群人簇擁着走過來,最中間的一個人穿着明黃色的馬甲,光着腦袋,神情漠然,正是李客。他的容貌和神态變了很多。安瀾一瞬間以為自己見到了十年後的李客。李客沒有看到自己,實際上他的眼睛裏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了。

黃生沒有到庭,據律師說是因為病發了,只能在加護病房裏療養。翹翹帶着口罩和墨鏡,作為受害者走進了法庭。

安瀾在外面等了五、六個小時,下午一點多的時候,才休庭。裏面的人陸續出來,律師先一步走出來,走到安瀾身邊,低聲彙報進展:“法官說擇期宣判,李先生的刑期,保守估計在三到五年。”

安瀾一聽,就要發火。律師忙用文件袋遮住嘴巴,輕聲說:“這已經是寬大處理了好吧。你知道公訴方起訴李客的罪名是什麽?故意殺人!”

正說着,李客一臉漠然地被法警帶走了,他像個機器人似的,木讷地移動着自己的雙腳。安瀾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年為辰夜殉情時,那個溫和淡漠的少年白天黑夜地守在自己床邊,說着蹩腳的心靈雞湯開導自己。後來兩人在一起時,多麽平靜溫馨啊。一起上下班,一起攢錢買車買房子,貧窮的時候兩人分吃一碗泡面,有錢的時候一塊兒去夏威夷沖浪。

他們曾經那麽好,不知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安瀾忽然喊了一聲:“李客。”他跑過去,撥開那群法警,握住了李客冰冷的手腕。李客微微停下了腳步,想把手抽回來,卻沒有力氣。他神情灰敗,四肢冰冷,早已經是行屍走肉了。

旁邊的法警也很通情達理,知道犯人一旦進了監獄,再和親人見面就難了,所以并沒有拉開安瀾。只是催促李客快點走。

安瀾攙扶着李客的胳膊,像一對垂垂老矣的夫妻似的,慢慢地走下樓梯。李客腳上穿着塑料拖鞋,身上穿的還是夏天的襯衫長褲,皮膚被凍的微微發青。

李客沒有說冷,安瀾卻害冷似的,把身體依偎在李客的身上。

“我過幾天去看你。”安瀾柔聲說:“我把你那件法蘭絨的外套和工裝褲給你帶過去。”他扯了扯李客的襯衫,把冰冷的手铐隔開。而李客像一個會走路的冰雕似的,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對不起,李客。”安瀾見他這個樣子,心裏難過的幾乎掉眼淚。李客曾經把他從鬼門關拉過來,自己卻眼睜睜地看着李客跌進深淵。

法院的院子裏停放着一輛押送犯人的車輛。兩名法警推搡着讓李客上車。安瀾知道他這次離開,下回見面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安瀾擡手抱住了李客的肩膀,雙臂用力,像是要把他的身體絞碎了似的。安瀾發出低低的嗚咽。

李客漠然地看着他,半晌,用下巴輕輕地蹭了蹭安瀾的頭發,輕輕地嘆氣。怎麽可能沒有感情呢,十年的相濡以沫,是比愛情還要沉厚的親情啊。

李客被法警帶走,安瀾獨自一個人發了一會兒呆,抹了抹眼睛,他心灰意冷地開車離開。汽車離開法院沒多遠,安瀾看到了路邊的一個熟人。

翹翹一身運動衣,背着帆布書包,慢悠悠地往前走,他的步伐很輕快,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大概是剛剛的庭審很讓他滿意吧。

安瀾放慢了車速,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心裏一瞬間産生了濃濃的恨意。他幾乎是恨透了翹翹。要不是翹翹,李客怎麽會做出那麽糊塗的事情?

安瀾把車子停在翹翹的身邊,降低車窗,笑道:“怎麽一個人啊?”

他這一聲問,倒着實吧翹翹吓了一跳。翹翹跳開了幾步,看清楚安瀾,目光十分警戒,結巴道:“是、是啊。”

翹翹的臉,幾乎瘦成了一張幹皮,眼窩深陷,臉色灰敗。他像是一朵被抽幹了水分的花朵。

安瀾愣了一下,一瞬間很茫然,這件事情裏,李客可憐,翹翹更可憐,誰最可恨呢,應該是黃生了,但是他不也是一名受害者嗎?

“你沒事嗎?我先走了。”翹翹見安瀾手指敲打着方向盤,一言不發,于是冷淡地提出告辭。他心裏很清楚,安瀾和李客關系親密,自己在法庭上指證李客,安瀾必定是恨透了自己了。

但是明明自己只是實話實說啊。

安瀾收回了思緒,用下巴指了旁邊的座椅:“上車.”

“幹嘛?”翹翹站着不動。

“揍你。”安瀾半開玩笑道:“敢不敢來?”

翹翹猶豫地看着他。安瀾看起來很溫柔善良,有時候卻冷漠得令人心寒。翹翹低頭想了一會兒,繞過車頭,拉開車門坐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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