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當天夜裏星光燦爛,野外露天的溫泉池散發着白色的霧氣,空氣裏全都是淡淡的硫磺味。游客三三兩兩地泡在水裏,或高或低的閑聊。

安瀾換上了白色的短褲,手裏提着一個大網兜,尋尋覓覓地找到了顧辰所在的池子。池水在星光下散發着粼粼波光。翻譯君仰躺在池邊,以毛巾遮臉,一動也不動。顧辰正在無聊,見安瀾來,十分高興,嘴裏說:“好家夥,拿的什麽東西,這麽大一堆。”

安瀾見他笑,自己也高興起來,蹲坐在池邊,笨拙地滑進水裏,一只手還抓着網兜,笑道:“你猜……哎呀!”

安瀾腳尖踩到滾燙的石壁,吓得伸腿蹬腳,驚叫起來。

翻譯君把毛巾撩開,顧辰已經游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托起來,好氣又好笑地說:“亂叫什麽?”

安瀾臉色微紅,幸虧有夜色的遮掩,不至于尴尬,他貼着石壁從顧辰的手裏游開,把浸了水的網兜舉起來,放在池邊打開,裏面是啤酒、熏腸、香槟等物。

顧辰與翻譯君被池水泡的筋骨酥軟,十分惬意,見了這些宵夜,都兩眼發光地湊過來,誇安瀾想得周到。

安瀾被顧辰誇獎,心裏自然喜悅,但是見翻譯君沒皮沒臉地湊上來蹭吃的,忍不住腹诽:吃貨!

他們兩個人拆開食品包裝,打開香槟和啤酒。安瀾則慢悠悠地游到另外一邊,兩手搭在溫熱的石壁上,對着遠方的星空和樹木出神。他的心中無欲無求,只覺得現在的情景就很美好,和心愛的人在同一池水中聊天吃東西什麽的——如果能把翻譯君以及周圍方圓五百米內的游客全省略掉就好了。

顧辰手裏拿着啤酒,遞到安瀾的手裏。安瀾連連擺手,并不去接,解釋道:“我夜裏不吃東西。”

“那你還拿這麽多……”顧辰一語未了,忽然意識到這些東西全都是為自己準備的。他心中微微一動,覺出一股異樣的滋味。安瀾對他,太無微不至了,無論是情緒變化還是衣食住行,安瀾總能很準确地把握住自己的需要。

顧辰看了安瀾一眼,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這種“寵”來得莫名其妙,“驚”則是匪夷所思。

安瀾默默地被轉過身,臉上平淡,心裏懊惱地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剛才一時沖動說了實話,顧辰是心細之人,難免察覺到自己的用心。

萬一又讨厭我了,可怎麽辦啊?安瀾很愁苦,暗恨自己沒出息,明知道沒有任何回報,還是巴巴地湊上去獻殷勤。

顧辰望着安瀾的肩膀,白皙的肌膚在星光下閃着如玉的光澤。他有極好的身段,這體态放在女人身上,可算得上妖孽了,即便在此時,也很有些銷魂的魅力,只是他平時行為端莊,旁人既無意也沒膽量去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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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辰收斂了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法,擡起堅硬厚實的手掌,“啪”地打在安瀾的後背上,高聲說:“算你有心,幹得不錯。”

一句話勉強化解了尴尬,安瀾肩膀一抖,這一巴掌太重,疼的眼淚都要下來了。而顧辰并沒有憐香惜玉的覺悟,拍完了安瀾,繼續去吃東西。

一直泡到子夜時分,衆人陸陸續續地從水裏出來,穿上衣服回房間。這三個男人穿上浴袍,去尋找李舒挽,李舒挽獨自在遠處的一個小池子裏。上岸的時候出了事故,腳心被尖利的石頭劃傷。她皮膚嬌嫩,鮮血滴滴答答地灑在地上。她也不吭聲,一個人蹲在地板上,直到這三個男人尋過來。

安瀾還正疑惑李舒挽為什麽蹲在那裏,顧辰和翻譯君已經跑過去了。

“疼不疼?”顧辰将她攬在懷裏,直起腰抱起來,心疼得直吸氣:“你這個傻姑娘,也不知道叫我們嗎?”

翻譯君在前面引路,嘴裏說:“我知道近處有一個醫務室。這裏來。”

兩個人如一陣風似的把李舒挽帶走。安瀾空留在原地,将李舒挽落在地上的洗浴物品拎起來,跟在他們後面。

醫務室是一間簡易房,很普通,但是環境整潔幹淨,裏面是一個老醫生和一個小護士。李舒挽坐在長椅上,受傷的腿搭在顧辰的腿上。雖然依偎在他的懷裏,然而臉上的表情很硬,一點溫情也沒有。翻譯君則對着老醫生比劃,講述李舒挽受傷的原因。

傷口很淺,簡單處理一下就行,但是因為是在水邊所傷,所以要打一針破傷風疫苗,以免被感染。護士舉起尖細的針管,拉過李舒挽的手腕。顧辰抱着李舒挽的肩膀,輕聲安撫。翻譯君依在門口,閑閑地看着櫃子裏的一堆藥瓶。安瀾覺得自己十分多餘,坐在外面的石頭上等待。

幾分鐘後,老醫生給李舒挽開了幾服藥,說她氣血不足,要多調養。李舒挽低着頭,并不多說話。但是等顧辰将她抱起來時,李舒挽忽然有些抗拒地推開他。

“怎麽了?”顧辰柔聲說:“你腳受傷了,不能下地哦。”

李舒挽深吸了一口氣,是極端不耐煩的模樣。

顧辰自然能看出她的神情,當即也拉下臉,沉聲說:“這會兒發什麽脾氣!”

他一翻臉,李舒挽只好垂下眼睑,不說話了,任憑顧辰将她抱起來。

安瀾看得暗暗咂舌,以前只知道顧辰對自己耍橫,原來對別人也這樣。

待三人離開後,安瀾走進去,問醫生要幾粒安眠的藥物。老醫生整日在山中枯坐,十分無聊,眼見安瀾這樣沒病找病的人,就拉着他坐下,言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吃藥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不如把心中的煩惱說出來,我可以幫你開導開導。

安瀾聽他說沒藥,又見他為人诙諧散漫,于是起身到藥櫃旁搜尋含麻黃堿之類的藥物,這些東西也有麻醉神經的作用。對于老醫生的搭讪,他只随口敷衍了幾句。他知道老醫生也是無聊,拿人家的煩惱當做一件新鮮的趣味來聽。

被他問得多了,安瀾把一堆藥盒放桌子上一頓,不耐煩道:“你這人,好好做你的醫生罷了,打聽那麽多事情幹什麽?誰心裏沒藏着點事,幹什麽一定要對你講。”

醫生撫須,老神在在地一笑:“你雖不說,可我已經猜到了□□分。”他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點說:“你和剛才那三個中的一個,有極深的糾葛啊。”

安瀾心裏咯噔了一下,笑道:“老先生以前是算命的吧?”

醫生被人揭了老底,并不臉紅,高深莫測地說:“少時學過歧黃之術罷了。”

安瀾不願跟他扯淡,挑了幾盒藥付賬,起身就走。

老醫生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說:“小兄弟也不用煩心,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也莫要強求。"

安瀾覺得這幾句話極有深意,剎住腳步,問道:“什麽是我的,什麽又不是我的。”

老醫生呵呵一笑:“自然是那名女子了。”

安瀾松了一口氣,也笑起來:“我跟她……”他玩笑道:“她是我的嗎?”

“這可說不準哪。”老醫生說:“這要取決于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安瀾腦子裏嗡了一下,勉強扶住門框:“她懷孕了。”

“是啊,我一搭脈就知道了,你不知道啊?”醫生有些傻眼。

安瀾只覺得頭疼欲裂,身體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路飄飄搖搖地回到酒店,其餘三個人坐在餐廳吃飯,隔着玻璃見到他,都招呼他過來。安瀾充耳不聞,游魂似的飄回了房間,呆呆地坐在床上,一顆心宛如在油鍋裏煎熬。

他原本以為,最壞的結果,就是顧辰忘記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原來還有更壞的——那女人已經懷了顧辰的孩子。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單方面的暗戀和意淫,不但卑微,而且猥瑣。

外面響起滴滴的開門聲,顧辰走進來,手裏拿着一個深紅色的托盤,裏面裝着培根、漢堡和果汁,都是安瀾喜歡吃的。

“我叫你吃飯,你怎麽不理我?”顧辰笑着把托盤放下,看了看安瀾的臉色,關切地走過來:“沒事吧,臉色這麽差?”

安瀾猛然站起來,避他如避蛇蠍。

安瀾打開行李箱,随手把自己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塞進去,他要去和翻譯換房間。

顧辰覺得他這舉動十分莫名,劈手把行李箱奪過來,道:“這都幾點了,你換什麽房間。為什麽不在這裏住了,不會是讨厭我了吧?”

最後一句話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出來的。顧辰知道安瀾不讨厭他,甚至是有一點……喜歡的,只是他從來沒有探究過這種“喜歡”的性質。

若是在平時,安瀾見他發脾氣,必然服軟。不過此刻安瀾心灰意冷,對顧辰徹底死心了。他又重新拎起箱子,固執地走出去。顧辰還要阻攔,安瀾忽然轉過身,瞪着眼睛,幾乎是吼出來的:“你、你不要管我!你、你憑什麽!”

他吼的氣壯山河,語句卻斷斷續續,不成篇幅,顯然是連思維能力也沒有了。

顧辰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當即冷下臉:“神經病!”不再管他了。

安瀾和翻譯君換房間,翻譯君雖然不情願,但是也聽見了安、顧兩人的争吵,只好勉強同意。

當夜,其他三個人睡得很安穩。安瀾照例是失眠。把買的那一堆止疼藥和感冒藥找出來,依次吃了幾片。藥裏的麻黃堿還沒有起作用,他先頭暈頭痛起來。

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一對嗜酒好賭的夫婦收養過一段時間,總是被迫去街上偷東西,到酒吧裏賣酒,夜裏經常被他們拖出來毒打。打的時候是要脫光了衣服的,貧民窟裏沒有院牆,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站在近處,看自己被打得滿地翻滾的狼狽樣子。

安瀾回憶幼年的歲月,常常會覺得很感傷。直到後來遇到了辰夜,一切就都好起來了。辰夜雖然是死神,對自己卻是非常溫暖憐愛的。他是一道陽光,暖得無聲無息。

後來又遇到了顧辰,顧辰的确是和辰夜很像。相貌像似,神态相似,甚至在意識深處也有一些重合。

但是顧辰畢竟不是辰夜。顧辰是風,飄忽不定,捉摸不透。這陣風曾經來到自己的身邊,但最終還是離開了。

安瀾想了一夜,早上醒來喉嚨腫痛,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枕頭旁邊冷冰冰的,棉被也冷森森的。安瀾懶懶地起床,外面陽光明媚,他身體卻冷得發抖。明知道是發燒了,但是存了自暴自棄的心思,也不去管,自虐似的洗了冷水澡。随便找了一件舊衣服披上出門。

餐廳裏三個人已經等候多時,見安瀾進來,李舒挽和翻譯君不好抱怨,顧辰卻直接開口了:“又讓我們等這麽久。"

安瀾頭也不擡,扶着桌子坐下,端起碗,悶頭吃飯,白生生的米粥進了嘴裏,宛如泥土一樣冰冷無味。

顧辰見他不搭理自己,心裏也有氣,索性也不理他,興致勃勃地和李舒挽談論今天的游覽路程。

李舒挽将油膩的煎蛋和餅推到一邊,用湯匙慢慢攪碗裏的粥,用德語說:“蘇珊的學校下個月有親子活動,我想盡快回德國。”

“哦?”顧辰很有興趣地放下勺子:“下個月幾號,我和你一起去。”

李舒挽的手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開口道:“辰,蘇珊的撫養權歸我,你不用替她操心。”

“我知道,”顧辰緩和了語氣說:“但是我畢竟是她的爸爸,在法律上也有探視的權利啊。”

“咚”的一聲,一碗粥掀翻在桌子上,安瀾以手掩嘴,劇烈的咳嗽,一張臉漲得通紅。

他咳的驚天動地,導致整個餐廳的人都擡頭看他。安瀾喝了好幾口涼水,終于順了氣,他瞪着通紅的眼睛看向顧辰和李舒挽,用沙啞的聲音問:“你們兩個離婚了嗎?”

李舒挽點點頭。顧辰則拿起幾張紙巾遞給他,随口說:“離婚好幾年了,不過我完全沒印象了。”

安瀾用紙巾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飯粒,擡頭看了顧辰一眼,柔聲說:“沒關系,你會想起來的。”他看見飯碗傾倒,很遺憾地說:“我還想吃一碗。”

顧辰把自己的飯碗推給他:“吃這碗吧,我沒動過。”

安瀾高高興興地接過去。顧辰又笑了:“跟小孩似的,昨天和我吵得驚天動地,今早上又鬧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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