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蘇夢枕定定望了她半晌。
寒眸中暈染着溫柔的漣漪, 就像疲憊的旅人在雪夜裏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然後肩并肩地依偎着,擡眸望向靛藍色灑滿銀光的星空……
他薄唇微動, 腳尖也跟着輕輕挪動。
床上的小妖怪瞪大眼睛瞅過來,朝他笑嘻嘻的,其實她少有不快樂的時候,但這一刻就格外的愉悅,因為筷子真的走過來啦!
——我不過是再多說兩句, 他想。
她每天蹦來跳去處處好奇,想一出是一出, 再晚卻都還記得回來,難道不應該誇一誇麽?
帶着這樣的想法,蘇夢枕彎下腰去, 衣角剛沾到床沿邊, 餘碗碗還沒連被帶人地撲過來,卻聽外頭傳來信引升空的炸響……
是神侯府與金風細雨樓的暗號。
蘇樓主的面色立即變了,他甚至顧不得再多做哪怕一個動作, 匆匆而去,連門都來不及關, 只有急促的語聲被甩在身後:
“等我回來。”
還要等啊?你是英特爾嘛。
餘碗碗咬着被角, 懊喪地躺倒。
雖然心中腹诽, 但她也并非是正事瞎搗亂的壞妖怪。哪怕當初炸樓, 筷子的面色也從未那樣難看、那樣鄭重……這個程度的緊張情緒,她只在博物館某位小姐姐趁着午休玩游戲的時候見到過。
盡管餘碗碗只看過別人玩, 自己甚至看不太懂,只覺得特別刺激的亞子。但她知道玩游戲是頭等重要的大事情。蘇夢枕闊能是在搞個大游戲。
紫色的鐳射眼閉上了,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溫暖的被褥裏, 聽到樓下傳來集合的聲音,有許許多多的人類在刻意放輕動作地跑動……
這就是游戲裏的開團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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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夢枕也在團裏嗎?還是跟人2/5呢?
她很耐心地等到所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都消失,此刻實在安靜得不可思議,只有大鲶魚在河裏咕嘟咕嘟吐着泡泡。
妖帝餘碗碗“唰”地睜開眼!
蘇醒啦! 獵——殺——時——刻!
原随雲就是海上銷金窟的主人蝙蝠公子的消息,甚至還沒來得及傳到京城以外的任何地方。
未等連夜審問,他竟在牢房內離奇失蹤。
但六扇門暫時顧不得這件事,擺在四大名捕眼前的是更棘手的事情——柳京反了,勾搭兩年前叛亂的南王派系遺黨,要擁立南王世子的遺腹子為帝。
“他瘋了不成?”鐵手重重錘在木案,桌角若幹薄薄紙頁被拳風帶着顫了顫,其中某張飄落在地,被皂靴踐踏于鞋底,他看也未看。
“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便是沒有我們,聖上的金吾衛亦非屍位素餐的廢物,足以護衛龍體……僅憑萬把人便想謀逆,這老狐貍異想天開些什麽?!”追命也想不通。
“走投無路,铤而走險……”無情低着頭,半張臉隐在陰影裏,說出的話似嘆息、更似呓語:“聖上他……原來竟一直有把柄在柳黨身上。”
穿着玄色鐵衣的鐵手冷靜下來。
無情的話在他聽來依舊是荒誕的——天子坐擁天下,雖年幼便繼承大統,稚齡時朝政一度被閹黨把持,但十四歲便正式親政,除卻過于重用奸相柳京,簡直再無任何不好的地方。
然而這樣的“疏漏”,随着奸賊被扳倒,眼看很快便能堵上了……卻再度出了叛亂之事,且無情竟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敏銳覺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奧秘:
“那把柄……莫非能擊垮如今的萬衆歸心?”
無情沒有回答,他只是看了冷血一眼。
幾番交談後,地上的薄紙被車輪碾了過去。
冷血方才便神思不屬。
被叫了好幾聲,才堪堪回神。
“你們方才說了什麽?”他怔忡道。
轉眼間,其他人竟都走了,約摸是趕到恩師諸葛正我身邊去協助誅殺逆賊,只留下追命跟他兩人。
追命覺得他如今神情恍惚,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着實奇怪。但他并未發問,只将聲音拔高複述:“聖上的安危,便交與你我了!”
冷血抹了把臉,低低地“嗯”了聲。
他一刻也沒停,轉身便走。追命忙着規劃衙門剩餘的人手,也就沒看見師弟微微漲紅的俊容,更來不及叫住他:
“欸,你要一個人先跑去護駕?!”
也不知聽見沒有,步子反而愈加迅捷。
唔,今夜冷四爺的忠心,可昭日月。
通常這樣有大動亂的夜晚,總該有着獵獵西風應和心境,但如今不是寒冬,也沒有風沙,甚至天邊泛黃的晨曦都快升起。
蘇夢枕手握紅袖刀站在最前面。
他幾乎一夜未合眼,卻清醒而堅韌。
柳京和那些殘兵敗将已是強弩之末。
“牝雞司晨,禍亂朝綱!”老狐貍撕扯着嗓子呼喊:“蘇夢枕,你們這些人枉做什麽忠臣良将,擁戴個母不詳的女娃做九五至尊,可笑,可笑哇!”
他身邊的幾個副将也跟着喊,對所有人喊,說當今天子來位不正,自古也從無女人為帝的道理。他們才是真的對朝廷盡忠,如今唯有死去的南王世子嫡系血脈才是真正的龍子皇孫,當登大位!
“——誰若幫着那個深宮中瞞騙天下的黃毛丫頭,才是有礙江山社稷的亂臣賊子!”
這個消息實在太難以置信又教人措手不及,更不知逆黨是何時準備了無數列舉當今女帝的“罪狀”,紙片如雪花般紛紛揚揚散落于大街小巷。
竟真有些人被說動,雖然倒戈的人并不多,但原本英勇沖殺的戰士竟有許多人止步不前了。他們等着被某一方徹底地說服,在那之前左右為難。
其實最大的罪不過是——
那是個女人,卻登上了皇位。
也給那廂充裕的時間演夠了戲,眼看沒有別的花樣,再繼續下去就真在動搖軍心,明朗的局勢亦将混亂起來。
蘇夢枕眸色冷然,輕聲道:“活捉。”
他疑心柳京與南王世子遺黨中間,還有旁的勢力隐在暗處牽線搭橋,譬如那不知所蹤的蝙蝠公子?何況若教奸賊死得輕易,未免太過仁慈……
戰鬥再次打響。
紅袖刀以一敵百卻游刃有餘。
終于,第一縷光線穿透灰蒙蒙的雲層。
被包圍的逆賊龜縮在高牆之上,以炮火阻擋着正義之師的抓捕。諸葛正我在宮中力護小皇帝舌戰酸儒,無情與鐵手率禦林軍趕赴而來。
暫時還沒有非拿血肉之軀去鋪出誅殺逆賊之路的必要,已是甕中捉鼈,徐徐斬裂剔骨即可。即使是極穩重的性子,金風細雨樓的主人也不禁松了口氣。
奸賊算錯了民心所向。
女帝縱然年幼,卻深受百姓愛戴。
本朝不以言獲罪,這條律令本就是小皇帝登基後下的第一條聖旨。消息四散,人心惶惶,可即便朝野震蕩,民衆談起這件事,十人中至多二三人稍有微詞,很快卻會被近半數的鐵血帝黨壓得喘不過氣。
——女人怎麽了呢?當今聖上比她那大興土木聲色犬馬的老子可好了太多了,除了明君必備的輕徭薄賦肅清貪腐,她甚至不選秀沒有後宮,連宮女也放了許多批!
多少人家的好姑娘不必去那深宮受苦啊。只有那些一心想指望走後門吹枕邊風做個皇親國戚的才不樂意呢,這跟他們老百姓有什麽關系?
逆賊大勢已去,俱是面若金紙。
偏偏這時,有個斯文俊秀的年輕人走來了。他雙眸處覆蓋着條淺銀灰色的绫布,顯然目不能視,右手拿着一只碗,左手拖着個沉重的麻袋前行。
他身上沒有兵器,出現得莫名其妙,可沒有一個人發號施令要抓捕他,于是更沒有人阻攔他,就這麽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城牆,與奸賊彙合。
晨光熹微,蘇夢枕死死盯着對方。
那是只紅黃雙色的碗,餘碗碗的碗。
——這個人當然不是花滿樓。
他站在高牆之上,雖是個瞎子,卻仿佛将底下的一切瞧得清清楚楚。頓了頓,輕笑着,以內力朗聲道:“蘇樓主可在麽?”
逆着光,蘇夢枕微微眯起眼睛。
“原公子。”他施施然走上前去。
無情本想拉住,但他默默搖首。
仿佛絲毫無畏自己已步入紅衣大炮的射程之內,金風細雨樓的主人微擡起下颌,冷聲道:“看來自投羅網,倒是閣下的習慣。”
蝙蝠公子謙和地撫掌作揖,簡直快拜到地上去,他本就站在高牆邊上,這一姿态手自然伸到了外頭懸空……
“啪——”
手中的碗墜下,碎成若幹瓷片。
蘇夢枕攥緊了拳,又放開。
寒焰般的眸子射過去:“何意?”
語氣裏有并不加以掩飾的怒意,而原随雲絲毫不怵,含笑着道:“失手了,抱歉。”帶着一絲興味,滿腔惡意。
旋即話鋒一轉,和聲道:“不過蘇樓主不必憂心,在下這裏還有許多。”他踢了踢腳側的麻袋,口子被一個黑臉副将撕扯開,露出無數紅黃雙色的碗。
“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過那樣好騙的妖怪,沒見過的人也會莫名其妙的充滿惡感抑或好感,并堅信不疑……着實有趣,許是能為人族所用,做條聽話的狗,反正……我已知曉制住她的法門。”
說話間,他又扔了兩只碗下來。
蘇夢枕這回再忍不住,以刀尖挑起,放于腳邊。他很謹慎,并未全信,也不自身親自觸碰,防止對方塗毒。但更憂心小妖怪真的被……
“她在哪兒?你想我放你們走?”
紅袖刀的主人面色森寒,冷得可怕。
盲眼公子笑了:“我為何要走?”他慢條斯理地撿起袋中的瓷碗,很快在窄牆上壘出兩排,原随雲将它們一個個以指尖輕輕推落,仿佛這個無聊的動作是那樣的有趣而迷人。
蘇夢枕畢竟只有一個人,一把刀。
其中一只碗在蘇夢枕眼前摔碎了。
他的唇抿住,竟已泛白,面無血色的白。
那确确實實是小妖怪的碗。
他不知近距離看過甚至摸過多少次。
也許碎了一只碗無妨,可兩只、三只、十只呢?她豈會真的不疼?最重要的是,碗碗如何身在何處,是誰欺騙了她的善意?
原随雲仍舊樂此不疲地玩着砸碗小游戲。
雙方都沉默着,只能聽見不時有碗摔碎在堅硬的地面,響聲清脆,仿佛裂在了蘇夢枕的心裏。他重重地喘息,竟數不清保存了幾只。
蝙蝠公子在笑,說不上多麽得意,但他顯然很享受,且這份愉悅還可以享受很久。柳京和其餘人也想出口惡氣,卻被瞎子瞪了……
可每一次脆響,都像在将蘇夢枕淩遲。
一只紫色的小碗從遠處搖搖擺擺地飛過來,鑽到了素衣公子懷裏,仿佛是在安慰,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重新飛起來升至半空,然後越變越大……
原随雲終于暫停手上的動作,他聽見了風中奇異的聲響,還有其他人的嘶聲。
“怎麽了?”他低聲問柳京。
老閹狗沒回答,他的嗓子似被人掐住。
原随雲面露不悅,他隐隐約約感覺到氣氛似有些危險。他伸出手去那碗,想将主動權重新掌握在自己手裏……
但摸了個空。
在他身前面對面,有個屬于少女的故意壓低的聲音響起,陰恻恻充滿危險:“摔鴨,摔得好,再摔響些!怎麽不摔了呢?”
原随雲自信的唇角揚不起來了。
“——我摔你個老狗比!”
巨無霸碗發動了“我頂你個肺”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