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家之後袁朗不常聯系到拓永剛,因為他在爺爺的壽宴之後就回駐地去了。在那之前他給袁朗發過短信,告訴他自己在駐地不方便使用手機,并且大部分時候他會在訓練場上度過電話打去辦公室也不太可能找得到他。他讓袁朗給他發短信,他見到就會回複。有一天拓永剛給他打來了電話,他們在電話裏制定了一個見面的計劃,袁朗會提前回去,先去開封,然後拓永剛從部隊出來,大家見個面。暫時就是這麽計劃的。袁朗挂上電話時心情不錯,媽媽轉過臉來問他,“誰呀?”
袁朗笑笑,“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啊?部隊上的?”
袁朗看媽媽的樣子是想跟他聊聊天兒,他點了點頭,“啊,是部隊上的。”
“找你有事兒?”
“也沒什麽,就是打電話随便聊聊。”
“在家呆着無聊嗎?”
袁朗笑起來,“怎麽會?在家裏呆着別提多舒服了,又不用出操,又不用曬太陽,還能跟您和爸一塊兒吃飯聊天兒,多好啊。”
媽媽滿目慈愛,“媽是看你在家裏沒什麽朋友,又不太見你出門,怕你悶。”
“我出門出得還不夠多啊?好不容易回趟家您說我怎麽舍得老往外跑?”
爸爸在沙發那邊翻了一下報紙,用手指指了一下報紙上的一個版面給袁朗和袁朗媽媽看,那上頭有一幅施工現場圖,“外面到處在修路,那路坑坑窪窪的,灰塵滿天飛機器吵吵嚷嚷有什麽好玩兒的?”
“就是,去趟公園還得在公車上晃一個多小時,多不值得。以前半小時就能到了。”那天袁朗突發奇想想出門轉一轉,出了小區随便上了輛公車,結果因為修路公車走走停停挪了一個多小時才挪到了人民公園站。袁朗直接就下了車,穿過公園,打算到公園的另一側坐另一路公車回家來。人民公園裏的景致翻新了不少,但是袁朗記憶中那些綠樹低垂荷塘飄香的景色卻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堆砌的亭臺樓榭,和新移植的景觀樹,可能這樣一弄讓公園看起來更現代也更實用了,但是它也變得跟“公園”這個名字越來越不沾邊兒了,更像個廣場。那個留下過袁朗很多美好回憶的荷塘完全變成了一個沒什麽特點的呆板的魚池,望不見底的綠色的池水中養滿了肥笨的鯉魚,一有人靠近它們就慢慢悠悠地游過來讨要魚食。袁朗疑心這些魚身體裏長滿的絕對是油亮亮的脂肪,那一只只的笨鯉魚就是“腦滿腸肥”的真實寫照。
“以前?以前你還老跟你那幫同學騎個自行車到郊區水庫釣魚呢。那時候你也沒嫌遠啊?”
“那都是10多年前的事了,您還提?”
“誰讓你從小就調皮?一到暑假的時候就曬得像只老鼠似的。”
爸爸一聽媽媽的形容就樂不可吱,袁朗也忍俊不禁,“哎,媽,我什麽時候像只老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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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黑又瘦的怎麽不像?你等等,我把照片翻出來給你看看。”
媽媽說着起身進卧室去找照片,袁朗跟爸爸在客廳裏笑個不停。沒一會兒,媽媽拿着一個頗有些年代感的相冊出來了,她翻到了其中的一頁,手指在上面劃了個圈,說,“喏,這些是你上初二那年暑假照的,你看是不是媽媽說得誇張了?”
袁朗接過相冊,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那幾張照片上确實都有個瘦瘦小小的黑小子,近照眼睛骨碌碌的挺機靈的樣子,遠的呢就被太陽曬得呲牙咧嘴擠眉弄眼。其中有一張在河邊碼頭上照的,他穿着小褲衩,渾身黑得發亮,頭發亂七八糟的,還自我感覺良好地在那邊擺剪刀手的姿勢。爸爸指一下那張照片,說,“這是老鼠崽剛掉進水裏好不容易爬出來時得意洋洋的樣子,瞧這頭毛亂的……”
袁朗被爸媽擠兌得出不了聲兒,就把那一頁翻過去,不讓他們看到。另一頁上放着幾張袁朗和哥哥的合照,哥倆兒年紀相差4歲,風格完全不同,袁朗走的是野小子路線,而哥哥則是少年老成的代表,照相時那表情那舉止十足一個小大人的樣子。袁朗點評說,“我哥以前跟現在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嘛。”
“你哥打小就比你懂事兒,沒讓我跟你爸操過心。”
“嗯,就是因為他太懂事兒了所以您二老就生了我找一下操心的感覺?”
媽媽笑着用指頭戳一下袁朗的腦袋瓜子,“貧嘴。”
袁朗又往前翻,他突然指着相冊上一張一個小男孩戴着紅領巾的黑白寸照問媽媽,“媽,這是我還是我哥?”
媽媽看了一眼,說,“你啊。”
“那我小時候長得還是挺可愛的啊。”
“嗯,小時候你還長得像我,可不知道怎麽的,長着長着就長得像老袁家的了。”
袁朗哈哈大笑。爸爸很理直氣壯,“他姓袁,那他長得像老袁家的有什麽不對?”
“我生了兩個兒子沒一個長相随我的。”
“這事兒你也不用不平衡,确實是我老袁家基因比較強大,沒辦法的事。”爸爸看起來有點兒小得意。
袁朗笑得更歡了,老爸老媽鬥起嘴來水平很高啊。
媽媽轉過頭來拉攏袁朗,“袁朗啊,媽媽的基因就靠你發揚光大了,你以後啊可一定要生一個媽媽的基因特征多一點兒的孩子,讓媽媽也揚眉吐氣一回。”
袁朗笑着說,“媽,那很難啊,競争太大了,這得有幾個人的基因參與競争啊?”
爸爸這邊就開始扳手指算了,“遠的就不說啦,近的就有孩子爸爸媽媽的,爺爺奶奶的,姥姥姥爺的6個人,這還不算變異的遺傳特征。”
媽媽嗔怪地拍了一下爸爸的胳膊,拭探性地問袁朗,“袁朗啊,你們部隊裏的女兵都不好追吧?”
袁朗就知道媽媽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主題來了吧?“是不好追,您又不是不知道部隊男女比例可不像醫院這麽均衡。我們那兒除了醫務室有幾個女醫生女護士之外全是男的,那醫生護士還都是結了婚的。”
“……那媽媽要給你相親你怎麽不去呀?”
袁朗抿了一下唇,實話實說,“沒這個心思。”
“為什麽呀?”
袁朗抓抓頭發,說,“就是不想。”
“你這孩子,男大當婚你怎麽就冒出個不想來呢?”
袁朗笑了,“我也不知道啊,就像您不知道為什麽我長着長着就長得像我爸一樣,我也是不知道要怎麽跟您說我為什麽不想。”
“在部隊呆傻了?”爸爸要麽是不說話,一說話往往都是金句。
袁朗扁扁嘴巴,裝無辜,“有可能。”
“滑頭。”
袁朗從相冊裏抽出一張哥哥敬少先隊禮的照片擋在自己臉上,“我向毛主席保證,絕對沒有滑頭。”
媽媽沒好氣地奪過照片,“這是你哥。”
袁朗賴皮地笑了起來。
袁朗半個月的假期眨眼間就已經過了十天,整整十天完全放松每一分每一秒都完全屬于自己的十天真是讓人不舍。但是袁朗已經開始在收拾行裝,他訂好了明天上午開往到鄭州的火車票,火車經過一個晚上的行駛會在後天上午9時許到達鄭州,然後說不定拓永剛會在鄭州跟他會面,而不是在事先說過的開封。這樣也省得他再跑一趟。這是袁朗第一次跑這麽遠的路去跟人約會,在學校裏的時候最多也不過是到校外找一處不太會碰見熟人的地點而已。不過這也沒有辦法,若想要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相聚除非拓永剛是A大隊中的一分子,可如果拓永剛真的成為A大隊中的一員的話,那袁朗很肯定自己跟他之間的關系不會跨越上級與下級這條界限。原則性的東西袁朗一直死守得很穩。
袁朗跟父母說自己打算提前回去辦點事,兩個老人不舍的情緒表露無疑。媽媽問他怎麽決定得這麽突然?袁朗說不想讓他們提前那麽多天就開始舍不得他。爸爸媽媽明天在醫院各自有重要的會議要開,沒有辦法分身送袁朗,袁朗覺得這樣最好,免得他們看着自己離開家會更難過。媽媽想打電話讓袁朗的哥哥明天請假送他,袁朗也沒讓,他一個人去坐車也沒什麽不能承受的,搞得太隆重了反而讓他過意不去。
第二天袁朗照例在爸媽起床的時候他都沒起,他聽見他們在廚房那邊叮叮當當地準備早餐,袁朗摟着被子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每次離家他總是舍不得。爸爸媽媽年紀越來越大了,按着袁朗休假的時間和規律來看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見爸爸媽媽幾次。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每一個當兵在外的人或多或少都曾考慮過這些事,但是他們都沒得選擇。在袁朗看來說什麽軍人的奉獻,論什麽軍人的偉大真的不是說軍人流了多少血出了多少汗,而是他們在別人看來最簡單和基本的事情都沒有辦法去做,比如常回家看看父母,多陪陪愛人,多教一下孩子功課。普通人觸手可得的精神慰藉和人倫之樂,在軍人那裏都是可望而不可求。
有一年A大隊林政委的母親去世,因為工作的關系,直到老人家入土政委都沒能回家看一眼。隊裏知道的人都沒感覺他跟平時有什麽不同,直到有一天他多喝了兩杯,在食堂裏哭得像個孩子,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鐵路說:“老路啊,我老林是孤兒了,沒爹沒娘了。”那酸楚的哭號感染得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掉淚,當時的場面袁朗一直印象深刻。爸媽臨去上班的時候來到了袁朗的房間裏,袁朗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爸,媽。”
媽媽強顏歡笑,“袁朗啊,爸爸媽媽到去醫院了,你自己……好好的啊,到了給我們打電話。”
“嗯。”袁朗笑笑用力地點頭。
“東西別撿漏了。”
“我知道。”
媽媽眼圈都紅了,爸爸拍拍她的肩。當父親的總不比母親感性,起碼對情緒控制得還是好一些。“好啦,我們走了,你自己多注意點兒。常給家打電話。”
“知道了爸。”
爸媽離家上班去了,袁朗在床上跟他們揮了揮手。他沒有送他們出門,他不敢。那時的袁朗就在想,但凡将來有一點機會,他都要把爸媽接到身邊好好孝敬,他不要當衆或是獨自承受變成孤兒後悔之晚矣的辛酸。
手機在床頭櫃上響了起來,袁朗抵着被子胡亂搓了一把臉,定定神這才開始去拿電話。電話是個陌生來電,他接了起來,“喂。”
“啊,那個,是我。”
刻意壓低的聲音幾乎快讓袁朗聽不出來他是誰,不過他還是抓住了一點特征,辨認出來打電話的是拓永剛。袁朗直覺地提高了警惕,“怎麽了?”
“天吶,終于按對了!”拓永剛在電話那頭小小聲地歡呼了一下。袁朗越發覺得他的舉止詭異。“我啊好不容易争取到打電話的機會,一開始按了好幾個號碼都沒按對,全打錯了。”
“說重點。”袁朗隐隐覺得有些不安。
“哦,重點是我想告訴你先別去車站了,我這兩天可能都沒辦法出去,上面臨時來視察,真的是臨時!我剛起床就被拉到團長辦公室了,上面領導們說話就到。”拓永剛說完這兩句話之後就沒再吭聲,袁朗聽見他重重地喘了口氣。原先打不通自己電話他應該相當着急,于是越急就越想不起來號碼是多少。
袁朗真不想相信自己運氣真就這麽背,但是事實已經戳在眼前了,帶着你愛信不信的嘲弄表情。
“嘿。”拓永剛又說話了,“對不起啊,突然間搞成這個樣子。”
“還好我還在家裏,要是我上了車你就死定了。”
拓永剛低聲笑,“這話聽起來真是……呵……我就是怕電話打晚了你上了車就糟了,所以無論如何得先把這事兒告訴你。……那個,我不能再跟你聊了,回頭再聯系。”
“行了。”
“挂了啊,拜拜。”拓永剛的聲音聽起來真是歡快,不能見面他樂個什麽勁兒?
“拜拜。”
袁朗挂了電話,有些納悶地在想拓永剛說的“這話聽起來真是……”是什麽意思?搞什麽鬼?真是莫名其妙!見面取消這個消息多多少少沖淡了原先萦繞袁朗心頭因為要再一次離開父母而産生的傷感,真是生活處處是意外啊,就算是袁朗這樣一個已經被生活修理得精明透頂的人也總還是難免被它拌上一跤。
下次再見?猴年馬月吧。大概。突然袁朗腦海中靈光一閃,原來如此!他就說嘛,事情怎麽會發展得這麽順當?從在商場相遇到後來在咖啡室裏眉來眼去再到留電話號碼,以及商量着要再見面,一切都太順理成章了。這其中必定有詐啊!是他警惕性太差了!袁朗像是想通了來龍去脈一樣,從床上跳下地去刷牙洗臉,先吃點早飯再給爸媽打電話告訴他們計劃取消。
袁朗在衛生間裏刷着牙,腦子裏回放了一遍剛才跟拓永剛的電話內容,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拓永剛話裏的意思。
臭南瓜,膽子不小!
袁朗實在是後悔明白得太晚了,不然他真要讓他好看!在忿忿不平的情緒中他又開始刷牙,刷着刷着自己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甚至笑得都沒辦法繼續刷牙了。真是亂七八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