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指導員緊張得差點連喘氣都忘了該怎麽喘,他怕拓永剛這一拳會給部隊帶來無數的麻煩,畢竟跟群衆發生沖突這在部隊裏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人群似乎已經開始在騷動了——

“國家用稅收養着軍隊這一點沒有錯,但我敢肯定,你交的那點稅連買卷衛生紙都不夠!在我們拼命從廢墟裏救人的時候你在幹什麽?躲在安置點裏等着人家送水送飯!被埋在廢墟底下的是你的父老鄉親,你有沒有想過哪怕去幫忙搬過哪怕一塊磚?!你說當兵的不幫你挖麻将是對不起你,你又對得起你的父老鄉親嗎!你又幫過他們什麽?!別人屍骨未寒,你惦記着打麻将!王八蛋!你TMD有種自己挖!我的兵不伺候!你再敢把我的兵當牲口使喚試試看!”

那男人捂着被打後已經開始腫起來的臉,用眼神示意跟他一起來的那幾個男人幫一把自己,但是他們誰都不敢動。那男人不甘心地大着舌頭罵,“我……要到你領導那裏去告你。”

“随你的便!看清楚我叫什麽名字,拓永剛。”拓永剛扯了扯姓名牌,他當時的氣勢說是要吃人都不為過,“我告訴你,如果我的兵手廢了,我會把你的手剁下來!”拓永剛罵完那個人渣,對圍觀的群衆他是沒有那個心情去解釋和安撫,他只就事論事,“各位父老鄉親,我相信大家都能夠理解我今天為什麽揍他。對這種人我永遠不會手下留情。”

指導員連忙再幫他圓一下場,“在這種非常時期,大家還是要勁往一處使,才能盡快地度過這個難關。”

圍觀群衆都沒能消化好自己親眼所見的這一幕,解放軍打人了,雖然打的是個流氓,可這也夠颠覆他們的傳統印象的了。而且這個黑臉膛的軍官……也太兇悍了點兒。

拓永剛輕輕蔑地瞧了一眼還倒在地上的男人,對指導員說,“咱們走。”

指導員明白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拖泥帶水的好,本來就是自己占理,不要搞得自己很心虛才是!

這事兒理所當然地被傳到抗震指揮部去了,15軍王軍長當時就在指揮部裏,聽說這件事之後他便說,“打得好。”搞得在場的一些非軍方人員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茬才好。

當然了,不是所有的人都站在拓永剛這邊,也有人說他這樣做損害了部隊的形象,應該要重重處罰,并且要快,以免影響之後的抗震工作。但是軍方抗震總指揮一錘定音,“一切等抗震救災工作結束之後再做決定。”

拓永剛對這些争論一概不理,他認為他維護自己的兵一點都沒有錯,如果他要為此付出代價,那也不是他的錯,是上頭的問題。并且他不覺得自己真的會有什麽麻煩,家裏那幾尊大神不是擺來看的。在部隊內部,在高層領導們中間會因為這麽一件是非分明的事情起争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在借題發揮,說穿了就是部隊各派系之間為争奪在部隊中的話語權的又一次明争暗鬥。

對權力鬥争拓永剛并不熟悉,雖然他生長在那樣的一個家庭環境裏,周圍都是功成名就的人上人典範,但是目前來說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也不是要讓他去鑽營人際,耍手腕什麽的。家裏人時時刻刻耳提面命地想讓他成為的是一個是非分明的人,要敢作敢當,不可以欺詐耍滑,小時候如果他犯錯誤,也一樣是要挨揍的。他的母親在他小時候最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小寶要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所以……他——“不負衆望地就長成這樣了。”袁朗聽到拓永剛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差點笑岔了氣,這長成這樣了是長成哪樣了啊?

“就是你看到的樣子,你說我是什麽樣,我就是什麽樣。”

那麽在袁朗眼裏他的确長成了優秀的男人了,即使在最初相遇的時候他的表現不能讓身為教官的袁朗滿意,可是脫離了A大隊的選拔标準,誰說拓永剛不是一個優秀的年青人呢?袁朗可以理解他那過分直率的性格是怎麽來的,也明白為什麽他對A大隊的訓練模式如些深惡痛絕,還有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公平原則”。優越的成長環境和家庭背景給他營造了普通小孩所沒有的公平環境,在他的世界裏,只要能力達到了,就能夠得抵線後所應該得到的所有東西,名次、名譽、尊重、景仰、相等待遇。這些東西在他看來是理所應當,他從來沒有想過在另外一個圈子裏實力并不代表一切,這是他的心理還不成熟的表現之一,身體長大了,但是心理還是個孩子,裝滿了天真,還有孩子氣的自我,比吳哲和許三多還要理想化的思想,幼稚,也可貴。在這個人心浮燥的社會裏,要做一個內心純淨的人是多麽的不容易。

總之在部隊開拔回駐地之時對于拓永剛的行為是對是錯的争論已經基本平息了,連隊的官兵對拓永剛更是佩服有加,并且他們知道他們有一個愛兵的連長,能在關鍵時候毫不猶豫地為他們出頭的連長。官兵的關系也在這次抗震救災的行動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融合的升華,讓大家産生了一種榮辱與共生死相随的兄弟般的情誼。這時的拓永剛可是比原先成熟多了,他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份內的事情,沒有什麽特別的,就算是在另外的場景之下,他的選擇也跟那次一樣。

但在鐵路看來這件事情遠不像拓永剛想的那麽簡單,“如果他不姓拓,他會死得很難看,二把手當時就在附近。”鐵路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意味深長地看了袁朗一眼,“你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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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路會在8月份調離A大隊,确切地說他升職了,調入總部。從來不幹涉袁朗私生活的鐵路還是忍不住想要提醒他最看重的部下,他的處境到底是怎麽樣的?

“沒有。”袁朗回答得很誠實,他确實沒想過以後會怎麽樣。

鐵路看起來很沒脾氣,“白吃了A大隊這麽多年的飯。”

袁朗很不知道反省地笑了。

後來鐵路離開A大隊之時是袁朗開車送他出來的,鐵路在A大隊辦公大樓下面告別了一衆新舊部下,場面還算平靜,沒有搞得很傷感。鐵路在大隊長任上整整5年,成績有目共睹,A大隊這4年來的訓練水平一直在穩步提升,出任務無一失手也是令他、令總部頗為滿意的一點。在他走後,副大隊長林捷慶會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A大隊大隊長,新的副大隊長的人選在A大隊裏面早有共識,也沒有什麽懸念——就是現任三中隊隊長的袁朗。在幾個中隊長裏,袁朗最年輕,但資歷并非是最淺的,個人能力卻是拔尖,會提拔他一點都不奇怪,雖然這樣的結果注定會令其他人倍感失落。

一路上鐵路和袁朗都很少說話,上下級之間各懷心思,也許也是因為很多話都不知道要從何說起。鐵路的表情是少有的沉靜,深遠的眼神總給袁朗一種他在回憶着什麽的感覺,也許他在回憶自己在A大隊這20年來的點點滴滴吧。這一走,什麽時候能再有回A大隊的機會還不知道呢?鐵路在正式接手新職位之前還要去國防大進修一年,在這一年裏估計能見到他的機會也是不多的。

在離A大隊家屬院不遠的一處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袁朗問鐵路,“鐵頭,家裏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前些天A大隊就已經派人來幫着鐵夫人把家裏該打包的東西都打包好了,只等着鐵路從A大隊回來,落實一下那邊的房子問題就可以把家搬到總部家屬院那邊去了。

“沒有了。”

“哦。”

在宿舍樓下面,鐵路意外地邀請袁朗到家裏去吃飯,“袁朗啊,到家裏吃個飯吧,你嫂子肯定做了一堆菜,我們也吃不完。”

袁朗內心激烈地做了一番思想鬥争,不過想來想去還是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好跟鐵路上樓去了。一進鐵家,果然看到飯桌上都已經弄好了好幾個菜,可鐵夫人她還是沒有要收手的意思。鐵路明知這樣還是忍不住說兩句,“今天不是年三十吧?”

“這麽多年了你回家吃過幾次年夜飯?算是補回來了。”鐵夫人擡頭看見袁朗,挺驚喜的,“喲,這不是袁朗嗎?”

“嫂子。”

“哎,随便坐啊,菜很快就好了。”

袁朗眼神掃了一圈,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了。

“丫頭呢?”鐵路問。他那個上初中的女兒現在正放着暑假,可這都飯點了他也沒見着寶貝女兒的身影。

“哦,她不是參加了學校那個迎奧運的志願者小組嘛,整天的不着家,搞得比你還忙,晚上才回來呢。”

“哦。丫頭這次考試成績怎麽樣?”

“還行吧,班上第二名,還是馬虎,考數學還點錯小數點兒。”

鐵路寵溺地笑着。

吃飯的時候袁朗不可避免地被鐵夫人問及個人問題,這也是袁朗不太想上來的原因,以前還好說,因為鐵路不知道他跟拓永剛的事情,可是現在他什麽都知道了,再當着他的面被問及這些問題時多少都會讓袁朗覺得有些尴尬。底兒都掉了,還能怎麽裝咧?

袁朗低着頭猛點頭,“啊,正在努力。”

“是嗎?那姑娘是哪兒的?”

“呃……”

鐵路說,“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像老太太一樣老喜歡打聽年輕人的事兒?”

“我這也是關心他嘛,哪像你啊,對自己人都不聞不問的?”

被內人批評了的鐵路擡頭看袁朗,袁朗低頭猛扒飯。

吃完飯袁朗到廚房燒開水,鐵夫人幾次想讓他到外邊兒去,讓她來弄就好了,不過袁朗拒絕了她的好意。鐵夫人往廚房外望了望,想了想,也就不再堅持了。開水燒好了,袁朗提着電熱壺走出廚房,來到了客廳外的陽臺上,陽臺上支着張小桌兒,放兩把折椅,桌上放着兩個陶瓷杯子,外加一罐茶葉,桌子一邊坐着鐵路。鐵路手邊的那個杯子已經加好了茶葉,另一只杯子裏卻沒有——袁朗不喝茶。袁朗把開水沖進鐵路的杯子裏,倒了7分滿,幹茶葉在滾燙的水裏翻滾着,然後袁朗再給自己倒上半杯,這時他才在空着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這個陽臺太陽曬不到,人坐在這兒還挺涼爽的,一擡頭還能看到在北京算是難得一見的藍天,感覺還不錯——如果可以忽略掉坐在一旁的鐵路那感覺就更好了。袁朗暗自笑了笑,不過他可不敢在現在這種情景下跟鐵路沒大沒小的,惹這老狐貍發火可不是什麽聰明的選擇。袁朗盡量保持着洗耳恭聽的神态——簡單來說就是把尾巴藏起來。

茶葉已經被水泡開,鐵路拿起茶水吹了吹浮茶,喝了一口。他開始跟袁朗說話,不過有些出乎袁朗意外的是他基本上都是在跟袁朗談工作上的事情,他跟袁朗分析了A接下來的工作,還談起了新任大隊大韋捷慶。韋捷慶也是鐵路帶進A大隊,并且一手提拔起來的,個人能力突出,就是脾氣有些直接,他那種直接又跟拓永剛的直接不一樣,拓永剛是有口無心,林捷慶的直接卻是帶着一種職業性的殺氣。鐵路很早之前就說過袁朗和韋捷慶是A大隊最鋒利的兩把刀,但他們兩個最大的不同在于袁朗給自己配了個牛皮刀鞘,而韋捷慶卻不屑于隐藏鋒芒。韋捷慶的這種性格就像是他前途上的一塊短板,說不定在哪兒就給他卡住了,不過他為人生性聰明,知道自己脾氣不會令人喜歡,所以他在挑選自己搭檔上非常獨具慧眼,都是些八面玲珑的人,能替他完成一些他不太願意去做的事情。袁朗當上副隊長之後與外界打交道的差事多半會由他來處理,鐵路覺得這未嘗不是好事,他讓袁朗好好把握。

袁朗只是安靜地點頭,從知道鐵路要調離A大隊到今天早上,袁朗都沒有鐵路要離開的感覺,現在聽見鐵路這樣耐心細致地給他講這些,他才正真地意識到A大隊将迎來的是沒有鐵大隊長的時代。這種幼稚的感傷很突如其來,弄得袁朗都不知道要怎麽處理才好。

鐵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怎麽不說話?”

“鐵頭,我發現我有點舍不得你啊。”袁朗想笑,可是喉嚨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似的,他笑不出來。他有些尴尬地別過臉去。

鐵路掏了支煙,點上,吸了一口,“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不論是誰都會離開那個地方,你也一樣。只不過我比你早一步走而已,話說回來,我呆在A大隊的時間比你長啊。”鐵路笑着。

袁朗清咳了一聲,點頭,“也對。”

“好好幹。”

“是。”

鐵路吸着煙,煙霧在他臉前缭繞,他的神情很嚴肅。袁朗知道他還有話沒有說,袁朗也不說。等鐵路抽完一支煙,把煙蒂掐滅之後,他站了起來繞過桌子,在他将要踏進客廳之前他的手用力地拍在了袁朗肩膀上。袁朗瞬間就明白了鐵路這一拍裏沉甸甸的份量,裏面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希冀、牽挂、不舍、懷念、難以啓齒的隐憂。袁朗想起了當年剛遇見鐵路時的情景,鐵路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提到連長面前,并且用慵懶的腔調對他的連長說,“夥計,這個兵我要了啊。”

彼時情景,恍如隔世。袁朗擡頭望了一眼天空,天很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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