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陸展亭彎着腰蜷伏在船底,這幾天的颠簸讓他先是吐了個昏天黑地,繼而又發起高燒。
他聽到有船泊碼頭聲,接着頭上一亮,有人掀開了頂蓋,沖他吼了一聲,道:「獨眼龍,快起來了!卸貨了!」
陸展亭支撐着站起來,慢慢地順着樓梯爬上甲板,亮光照在他那幾乎遮去了小半張臉的紅色胎記上,看起來既醜陋又怪異,讓人幾乎不願意再去看第二眼。
運河岸邊新鮮的空氣讓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剛想深吸幾口氣,就被人在背後狠狠踢了一腳,領頭的高胖子惡狠狠地道:「當初要不是看你工錢便宜,才不要你這個惡心的醜八怪,沒想到你什麽活也幹不了,還白搭了我好幾天的夥食。」
陸展亭慢吞吞地從甲板上爬起來,嘴裏嘟哝道:「怪不得人說世上最可恨莫過車船店腳牙,捉住就該殺。」
「你說什麽?」
「我說就去,就去!」
卸完了一船的貨,陸展亭坐在碼頭邊上休息。
揚州府雖小,但卻勝在玲珑別致。天似快要下雨,整個天空是一片烏雲摧城黑壓壓地。商販、平頭老百姓推着車,拎着包袱,緊趕慢跑。将近重陽的時節,很多門鋪上面都插了一把薄艾。
想起去年的重陽節,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陸展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看到船家似乎在收錨。便假意湊上去說:「高老大,我最近身體好多了,以後保證一頂兩!」
高胖子狠狠呸了一聲,道:「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還想白吃,你做夢去吧!」
陸展亭心裏暗暗好笑,嘴裏則道:「高老大,那你怎麽也得把我帶回去啊。」
高胖子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理會他,收起了錨,嚷嚷着升帆了、升帆了。
陸展亭看着那遠去的船只伸了一個懶腰,突然意識到什麽,沖着那遠去的船只喊道:「喂,你總該把晚飯錢給我留下啊。」
陸展亭摸着幹了一堆體力活之後已經空空如也的肚腹,不由得暗暗苦笑。
Advertisement
剛走沒幾步,天上便有大顆大顆雨滴掉下來,很多越來越大。
陸展亭連忙小跑躲到了一處商鋪的屋檐下,還沒站穩腳跟,裏面便是一盆水潑了出來,道:「你這個醜八怪,快滾,別觸你奶奶的黴頭!」
陸展亭氣不打一處來,但是雨越下越大,他只得連忙跑開,尋了另一處避雨的地方,雨勢太大,盡管陸展亭盡可能往屋檐下站,但還是被打了個濕透。
雨好不容易停了,陸展亭尋思着找一戶人家去的打聽一下葉家,想起還沒仔細看過內容,他将手伸進懷裏摸出那個錦囊。可是打開一看,不由得傻了,整個錦囊已經濕透,那封信也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上面所寫為何物。
他拿着那張紙對着陽光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路人都道這醜八怪是一個瘋子。陸展亭長嘆一聲,将那張紙收好,又将那只做工精致的錦囊看了看,走到路邊的小食店,拿它換了一塊重陽糕。
他啃着重陽糕又路過那家店鋪。看見剛才喝斥自己的老婦手裏端着一碗鮮竹雞湯,正在好言勸慰一個削瘦的年輕男孩進食。那個男孩半躺在竹椅上,一臉的煩燥與不耐。
「乖兒,這是你最愛吃的,你以前不是一日不吃一日不歡的嗎……」
她還想勸兩句,那少年突然一伸手将那碗雞湯掃在地上,然後人重重地倒在椅中似乎昏了過去。那老婦幾乎要哭了,一擡頭見陸展亭站在門口,眉毛一挑剛想喝罵。
「他中毒了!」陸展亭淡淡地道。
「你說什麽?」
「信不信由你,別再給他喝竹雞湯,竹雞喜食半夏,他中的就是竹雞湯裏帶的半夏毒。用生姜兩斤搗汁,取一盅白礬細末調勻,給他喂下就好了。」他說着便咬着重陽糕走了。
那是城郊野外的一處荒廟,四處都是斷牆殘瓦,廟裏不漏雨的地方都被先前的乞丐占了,陸展亭只好就着找了一個差強人意的地方躺下去。他現在常常覺得睡眠不足,夢裏始終有亦裕在追趕,即使能熟睡,也總是很快驚醒。
背後是剛下雨的濕地,天氣也越來越冷,陸展亭睡到後半夜,實在受不住,将廟裏那些神祖牌堆在一起,升了個火烤起來,到了天色快大白的時候,困了起來,便又靠在牆上睡了過去。
他一進入夢鄉,亦裕、蛛兒那些交替的人物便紛疊而來。
他夢到了蛛兒的哭泣,亦裕的冷笑,自己無力的掙紮,他猛然睜開了眼,卻看見對面站了一個穿紅绫子绉裙、紅緞子背心,束着白绉綢汗巾兒的小姑娘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一對柳眉似黛,秋水含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陸展亭,她似乎根本不在乎陸展亭先是驚訝,既而在她這麽不加掩飾的注視下,顯得有些尴尬的模樣。
「你救了小四子?」
陸展亭輕咳了一聲,問:「小四子是誰?」
「就是中了半夏毒的那個。」
「沒有。」陸展亭連忙答道,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連忙爬起來笑道:「小姐你認錯人了。」
那小姑娘回過頭,對門外道:「老嬷嬷,是這個人獨眼龍嗎?」
外面走進來一個青衫老夫人,她一見陸展亭立刻眉開眼笑,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昨天跟說生姜配白礬可救了小四子。以前小四子昏過去都要隔一天才能醒過來,昨天才喝一碗姜湯就醒過來了。」
陸展亭苦笑道:「我說了姜汁配白礬嗎,我說姜汁配白醋,拿來沾雞肉。」
「我不想跟你多費口舌,你的名字?」
陸展亭脫口道:「蛛兒!」
「珠兒?」那小姑娘一臉好笑。
「蜘蛛的蛛。」
那小姑娘突然手一揮,一條烏黑的蟒鞭纏住了陸展亭的脖子,她剛才還笑語盈盈的臉一下子變得滿面冰霜。
「你今天跟我去看一個人,看好了,我給你一百兩銀子……」周圍的乞丐一陣驚嘆,小姑娘得意地道:「如果你治不好!」她輕哼了聲,将手中的鞭子一勒,陸展亭連忙揮手,那根鞭子猶如靈蛇般滑走。
「姑娘,我可不是大夫!」陸展亭苦笑道:」我看你一出手就是百兩銀子,、做什麽不請一個正經的大夫呢?」
那女孩子脫口道:「自然都請過了,連禦醫都看過了,都看不好。」她說到這裏語氣一滞,烏黑的眸子帶了一層輕紗,似乎想哭,但最終又惡狠狠地瞪向了陸展亭。
她嘴裏那句威脅的話還沒出口,陸展亭輕嘆了一聲,道:「那我們去看看吧。」那紅衣女孩子一愣,陸展亭又微笑着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微笑時,那張淡色的溥唇輕彎,顯出一道優美的弧度,女孩子那一刻心想:「那醜八怪也不是十分的醜。」
「我叫葉慧蘭。」
「蘭心慧質,好名字。」陸展亭伸了個懶腰,道:「我餓了,既然要我看病,總不能讓我餓着吧?」
葉慧蘭輕哼了一聲,旁邊的老夫人連忙笑道:「這葉家,可是揚州數一數二大戶人家,家中不但有在都郡當将軍的少爺,葉家本身還是揚州場面裏最大的鹽商,別說是一頓吃的,就算是一頓滿漢全席也不在話下。這揚州府最好的廚子就在葉府。」
葉慧蘭玩弄着手中的鞭子,全然無表情。陸展亭則拍手笑道:「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葉府果然是豪宅,別人門口置放的是一對石獅,唯獨葉府的門口擺置了一對銅獅。整個葉府的占地面積大約有十幾公頃,從別院到正院,處處顯著奢華,但又不顯得庸俗,透着舉得若輕的大富,便另顯了一種貴氣。
黑色琉璃瓦、粉白的牆、青磚地,銅鶴、日晷掩映在綠樹叢中,或俏立于白玉石階下。四周是綠柳周垂,臺榭回廊,細枝末節處又似乎透着江南地的婉約。
「先去看看我爹爹!」
陸展亭打了個哈欠道:「先吃飯吧!」
「你這個醜八怪!」
葉慧蘭眉毛一挑,卻被陸展亭笑着駁回,道:「你爹爹被這麽多神醫看過,既然沒看好,想必也沒看壞,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可是從昨晚就沒吃過半點東西,不先救自己,恐怕沒命去救你爹!」
葉慧蘭一咬牙,道:「帶他去偏廳!」
陸展亭坐到了富麗堂皇的偏廳當中似乎還不滿足,他笑道:「你們廚子既然是全揚州最好的,那麽我就随便點了,秦淮八件就不要了,那菜式粗俗。」
「我也不麻煩,還是來你們幾道地道的揚州菜,清蒸鲥魚、銀菜雞絲、清炖魚翅,這季節鮑魚有點過季了,不過想必難不倒你們葉府。」
「其實我這個人不是挺愛吃蘇菜,我偏愛口味清淡的浙菜,你再給炒個龍井蝦仁,點心就随便吧,有千層油糕同翡翠燒賣就可以了。」
葉慧蘭的一張粉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半天才擠出一句:「給他做。」
陸展亭好像沒看到葉慧蘭氣極卻又在拼命忍耐的臉,他手拿着筷子,欣賞着周圍垂挂的畫卷。
他轉了一圈,停在一張畫前面,自言自語道:「好好的一幅功底,可惜眼界忒小,畫虎不成反類犬,可惜!」
「你說什麽!」葉慧蘭再也忍不住了,她跑過去指着陸展亭道:「你這個乞丐懂什麽?這可是當今數一數二的才子畫的。」
「數一數二的才子?」陸展亭詫異地道,他回轉頭細看了一下畫面,才哈哈笑道:「我說誰這麽半遮半掩的,原來是傅青山的大作。」
陸展亭看到她滿面的關切,頑皮性子又起,道:「你知道為啥?」他裝作神秘地道:「因為我是一個收破爛的,每天都能收到好多別人丢出來的破爛裏頭有傅青山的畫,我真是不想知道也難啊!」
葉慧蘭氣極,但她除了舞刀弄槍,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也說不準陸展亭說的是真是假,想到自己仰慕的才子所作畫居然被人當垃圾似的丢掉,她既羞且憤。
陸展亭已經坐到桌子前,開吃送上來的第一道菜。他挾了幾筷子,皺了皺道:「這清蒸鲥魚火候還不錯,可惜拿來蒸魚的籠子太過密封了,這水汽上來又滴在魚身上,平白無故的沖淡了幾分魚鮮味,多了幾分清水汽。」
他回轉頭對上菜的宮女一本正經地說:「你以後跟那廚子說,最好的方式是在蒸籠下挂沙棉,就可以确保魚味純正了。」
葉慧蘭忽然發現這個乞丐實在是有夠讨人嫌的,她氣呼呼地走過去,往陸展亭跟前一坐。陸展亭好像直到現在才看清她的臉色,吓了一跳,立刻乖巧地不再說話。
之後的飯吃得很沉默,葉慧蘭發現這個乞丐吃飯、提筷、夾菜,很多動作都做得極其優雅,而且他對菜也似乎只是淺嘗即止,與其說他在吃菜,不如說他是在嘗菜。
葉慧蘭雖然對琴棋書畫一點也不懂,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自幼又喜歡與下人一起厮混,非常清楚這裏面的差別。如果不是幾十年的習慣,絕對養不成這個乞丐的動作。
這麽想着,她憑空對眼前這個醜八怪多了幾分認同與好奇,她很快又發現他似乎總在笑,看起來是一個很開朗的人,可是當他不笑或者沉默的時候,會發現他的目光中總是有一些憂傷。
陸展亭吃完飯,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道:「酒足飯飽,可以去看一下你的爹了。」
葉慧蘭似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随口嗯了一聲。
兩人出了偏廳,廳口有兩把軟椅,葉慧蘭坐了上去,陸展亭哈哈一笑道:「吃飽不走兩步哪裏行,我走着去,你坐吧!」
兩人約莫走了一炷香的路程,一路上陸展亭似閑庭信步般。等進了一處園子,園子題牌名為竹心園,園子裏的景色果然同外面大異其趣。
周遭栽滿了竹子,品種以龜甲竹、實心竹、唐竹為主,近窗棂附近一邊栽種了金鑲玉,竹幹整體金黃,每節卻有一條綠道兒,相鄰兩節的綠道兒交錯而生,另一邊則是一叢玉鑲金,碧綠的竹幹,每節卻鑲嵌一條黃道兒。
兩叢極珍貴的竹子相映成趣,陸展亭順手摘了片竹葉放置鼻端,輕吸了一口氣。
門內有一女傭走了出來,她手裏端着一碗藥殘渣,見葉慧蘭站于門外便行了個禮。
「爹爹喝了這藥,好些了嗎?」葉慧蘭問。
「回三小姐,藥老爺一頓也沒少,只是不見效果。仍舊胸悶氣短,頭暈目眩,胃口也差, 前些天藥房裏開了一些補藥,熬炖了老爺服了,臉色也沒什麽變化。」
陸展亭伸出手指沾了下藥汁,放進嘴裏,道:「你們家老爺病了有多久了?」
「十多年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藥。」
「我爹素來懂得愛惜身體,以前即使沒問題,也會服一些湯藥調理,冬令夏至,我們也從來不會忘了給他進補。你說我爹爹會不會像小四子那樣也中了什麽毒?」
陸展亭不答,而是推門進了屋,見裏面有一個削瘦如骨的老者正昏躺于床上。
他伸出手搭了一會兒脈,然後又讓葉慧蘭将所有曾經開過的方子都拿來,他一張一張地翻閱,直到掌燈時分,才吃了幾口飯菜,又接着去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方子。
他見最初的方子上有一些朱筆批示,葉慧蘭告訴他這是當初葉家老爺子精神好的時候對這些方子的評價,葉老爺子據說也是一個通曉醫術之人。陸展亭聽了微微一笑,然後詢問了一些葉老爺的飲食愛好。
這麽一個看上去落魄到極致、又醜又髒的男人翻書閱卷竟然是如此地和諧,葉慧蘭對他突然産生了一種極強的探索欲望。
近半夜,陸展亭才放下卷宗,打着哈欠道:「你父親是陳年舊疾,我不敢保證肯定能治好他。但是如果你要我治他,首先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哪兩個?」葉慧蘭脫口而出。
「第一、我要搬進竹心園與你父親同住,這三個月內除我之外,不得有人進入竹心園……」
「你說什麽?」葉慧蘭想也不想一口回絕,道:「我父親從來是被人伺候慣了的,我怎麽能放心的把他交給你這個醜八怪?」
陸展亭一笑,深深作了一揖,道:「那我可就幫不上忙了。」
他剛起身,葉慧蘭一伸手攔住他,咬着牙說:「我憑什麽信你這個醜八怪?」
陸展亭聽了,仿佛覺得這是個再好笑不再的理由,不由得露齒一笑。葉慧蘭不禁有一點發呆,那笑容看起來有一點懶散還帶了點滿不在乎。
陸展亭笑道:「其實我也常勸別人不要相信我。」
葉慧蘭愣然半天,才道:「兩個月!」她見陸展亭面露詫異之色,便心有不甘地喃喃道:「兩個月之後,我大哥就回來啦,我就作不了主了。」
「好,兩個月就兩個月。」陸展亭一笑,又道:「我還有第二個條件……如果你爹好了,我就要走人,一百兩銀子你要記得給我,另外不許對任何人提起我,也不許再來找我。」
葉慧蘭不屑地道:「等真有這麽一天,我巴不得你早早消失呢,又醜又臭又髒的。」
「成交!」陸展亭微笑道。
可沒隔一天,陸展亭的舉動差點讓葉慧蘭撕約,他既沒開口要一些珍稀藥材,又沒有要一些特殊的器具,倒是要了筐九江洞庭最上等的橘子,又要了一大堆書。
一些暗中監視的仆人對葉慧蘭說,陸展亭就這麽整天躺在院中,邊吃橘子邊看書,橘子皮丢桌上,看過的書丢桌下。
隔了十天左右,仆人回來跟葉慧蘭說,陸展亭這一次總算開口要藥草了,不過只是一株甘草,說是他這兩天躺院子裏受了點涼,有點咳,要點甘草來。
葉慧蘭頓時覺得自己已經忍耐到了極點。她帶上鞭子有心要去教訓教訓這個無賴。
走到竹心園,又覺得自己親口承諾,如今別說兩個月,兩個十天都未到就要反悔,又有一點抹不開臉,心裏既氣又恨。她想了想,終于悄悄地爬上圍牆想自己看個究竟。
陸展亭果然在庭院當中,天色已晚,他也沒有回屋,而是抱着雙膝縮在椅子中,他的頭深深地埋于雙膝之間。
那個姿勢不知道為什麽讓葉慧蘭的脾氣一下子消失無影無蹤,他站了一會,忽然聽到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她仔細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是陸展亭壓抑的哭泣。
葉家的仆人見葉慧蘭面無表情地回來,連忙問怎麽處置那個乞丐,葉慧蘭只是淡淡地吩咐一句,以後不用再去監視了,便留下一頭霧水的下人自顧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