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祭拜

“貓兒?”

“裴炀——”

他猛得回神, 看向蹙起眉頭的傅書濯:“嗯——怎麽了?”

“……沒事,你難受?”

裴炀遲疑地搖頭,身體沒有難受,只是覺得有股無名的心悸在心口蔓延。

他碰碰心髒, 随後看向程婆婆:“她這樣多久了?”

程實苦笑了聲:“一年不到, 醫生說病情發展很快。”

裴炀緊了緊手:“那……治不好了嗎?”

“正兒八經的絕症, 除了死得慢點兒, 折磨人得很。”程實看了眼母親,“說實話, 才一年時間,我都感覺自己要神經衰弱了。”

傅書濯碾碾指尖:“耐心點。”

程實搖頭:“不是耐心能解決的事, 不僅要照顧她的吃喝拉撒, 還要時刻看着,防止她突然離家出走。”

“有時候一句話要重複好幾遍, 說着說着突然就發起了脾氣,暴躁地砸東西,永遠把你當作別人……”程實澀然一笑,“也越來越不像她自己了。”

裴炀吶吶道:“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程實:“只能吃藥延緩病情發展, 聽天由命了。”

……

準備離開的時候, 程婆婆還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也不知道在罵誰。

裴炀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傅書濯口中那個心軟奶奶的影子……就像程實說的, 生病以後,她越來越不像從前的自己。

傅書濯:“帶你去吃一家很很好吃的牛肉。”

“好——”裴炀安靜了會兒, “如果我們以後也生病了怎麽辦啊?”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說話時自然代入了自己和傅書濯才是夫夫的事實。

傅書濯有些出神:“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态……順其自然吧。”

裴炀從前也這麽覺得。

可如果生病的是他愛的人, 好像真的做不到保持平和心态。

傅書濯:“牛肉還吃不吃了?”

裴炀秒回:“吃。”

傅書濯:“……”

裴炀:“辣不辣?”

傅書濯:“跷腳牛肉, 不辣, 很清淡。”

裴炀嘟囔:“你确定我喜歡吃?”

傅書濯無奈:“我覺得很好吃,能不能陪我吃一次?”

裴炀:“勉為其難吧。”

跷腳牛肉店鋪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擺了八/九張餐桌。餐桌都是深茶色的實木,椅子都是深色長凳,很有古舊的風味兒。

看了菜單才知道,原來這家只是招牌菜是跷腳牛肉,其他菜都挺辣的。

裴炀搓搓腿,開始點菜:“一個大份牛肉,腦花豆腐、牛肉餅、缽缽雞各一份。”

服務生一頓,他擡頭看了眼:“只有兩位對嗎?”

“對。”

服務生委婉道:“我們家份量不小,兩位确定吃得完嗎?”

“……”裴炀也不知道吃不吃得完,但他都想吃。

傅書濯無奈嘆氣:“沒事,你下單吧,他吃不完我吃。”

服務生:“好呢。”

他們家上菜還挺快。等了十來分鐘菜就齊了,傅書濯給裴炀撈了碗跷腳牛肉,鮮嫩的牛肉配合煮出來的白菜,鮮香濃郁。

“嘗嘗。”

裴炀口味挺重的,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确實好吃:“牛肉好嫩。”

傅書濯托着下颌:“這家店開好多年了,以前放學總要路過這裏,勾得人走不動路。”

裴炀一怔,夾菜動作緩下來,姑姑一家肯定不會帶傅書濯來吃。

傅書濯:“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位收廢品大爺嗎?”

裴炀點點頭,也是給傅書濯坐書桌的大爺。

傅書濯眸色溫柔:“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要沒了,有一天他突然拉着我一起撿廢品。”

“他把那天我們撿到的、和之前囤積的一屋紙箱子都賣掉了,我記得好大幾十斤,他說囤了兩個月,就賣了五十塊錢。”

拿到錢,大爺就帶他來吃了頓跷腳牛肉,說:“你要離開這裏。”

老爺子沒讀過什麽書,一輩子無兒無女,只覺得傅書濯不該被這樣的親戚耽誤,小孩成績那麽好,如果不繼續讀書,一輩子就都毀了。

收廢品這麽苦,又叫人看不起。

他對傅書濯說:“我有個鐵盒子,藏在床底下第二塊磚頭裏,裏面有點錢。”

“上高中就要學費了,如果你姑姑不給你讀書,你就拿去用,別告訴他們,走遠點。”

“如果有錢讀書,你也拿着,存着,以後大學用。”

“你要是走了,就永遠別回來。他們巴不得扯着你的後腿,叫你一起窩囊一輩子。”

沒過多久,大爺就去世了,發急病走的。他沒有親人,要不是傅書濯兩天沒見着他去敲了門,估計他的屍體要等臭了才會被人發現。

他這片活了一輩子,卻沒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收廢品的”。

他始終騎着破舊的小三輪在大街小巷游蕩,家裏囤了紙殼瓶子的看到他無一不喊一聲:“诶!收廢品的,你那多少錢一斤?”

死後沒人給他辦理後事,剛好那會兒剛開始推行火葬,就直接把大爺屍身拉去火化了。

大爺本來都難有個安身之所,是傅書濯找出他床下存錢的鐵盒子,給他的骨灰買了個家,這才在壁葬牆上有了一席之地。

墓地太貴,光靠鐵盒子裏五角一塊五塊存起來的幾百塊錢遠遠不夠。

……

裴炀有點難過:“那現在呢,他還住在那兒嗎?”

壁葬牆的一個格子可能還沒一個成年人的腰寬,卻要承載人死後的全部重量。

周圍很擁擠,都是‘鄰裏鄰居’,雖說經不着風吹雨曬,但對于無親無故的廢品大爺來說,始終是無人問津。

“畢業後我們賺的第一桶金就是給他遷墓,這事你知道。”傅書濯笑了笑,“托人幫忙辦的,那時候你想過來,是我沒讓。”

老爺子叫他走了就別回來,傅書濯就真的二十年沒回來一次。

他做事向來絕情,絕不優柔寡斷,該舍棄的一并舍棄。直到遇見裴炀,才知道什麽叫作斷不了,舍不得。

裴炀抿唇問:“那我們這次回來,要不要看看他?”

傅書濯知道他會這麽說:“當然,我想帶你見見他,還有爸媽。”

裴炀沒由來的緊張,一整天,到晚上睡覺都很繃着。

第二天醒來,他還清晰記得自己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看見了程婆婆,在他們家裏砸東西,發脾氣——他想走近點,畫面一轉,坐在輪椅上的那張臉變成了他自己。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拉撒都要人候着。

照顧他的應該是先生,臉霧蒙蒙的,可時不時又會變成傅書濯的臉。

他會把傅書濯當成別人,無緣無故地打罵他。

最開始,傅書濯還會傷心,慢慢就受不了他了,再後來,房子裏多了另外一個人。

這人會跟傅書濯親親我我,說他們曾經說過的情話,做他們曾經做過的事。

對方耀武揚威地沖他笑——長得跟尚卓一模一樣。

裴炀直接吓醒了,差點惡心吐。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還沒醒的傅書濯,盯了足足十分鐘。

傅書濯一睜眼就看見他幽怨的目光:“早——怎麽了?”

裴炀:“你看中人的眼光怎麽這麽差?”

“?”傅書濯哭笑不得,“不是,我看中誰了?”

裴炀:“尚卓。”

傅書濯還沒反應過來:“尚卓不是你招進來的?”

裴炀皺起鼻子:“我夢見你出.軌了,對象是他,還當着我面——”

他不說了,光是說說都想吐。

“是夢,夢都是反的。”傅書濯趁着人剛睡醒還迷糊,把他攬進懷裏揉了揉,“永遠都不會發生那種事,也永遠不會有你之外的第二個人。”

裴炀勉強算是哄好了:“騙人是狗。”

兩人今天要去祭拜傅書濯父母和廢品大爺,裴炀換了好幾套衣服,都覺得不夠莊重。

傅書濯好笑地倚在旁邊:“你穿什麽他們都喜歡。”

裴炀:“得禮貌一點。”

他精挑細選後,穿了套深色的休閑裝,實在沒帶黑色衣服,只有傅書濯帶了件黑色襯衫。

但祭拜傅書濯父母還穿人兒子的衣服,未免太不莊重。

三個墓地不在一塊,傅書濯父母是土葬,那時候老一輩的思想還都是入土為安。

他們先去了父母那裏,買了束花和香。

雖然只是兩塊鼓起的土包和墓碑,但裴炀還是緊張到說不出話,拘謹地叫了聲爸媽。

傅書濯靜靜看着:“我其實對他們沒什麽印象,都離開得太早了。”

裴炀:“是因為……”

傅書濯:“因為車禍,我遠遠見過一眼,血淋淋的。肇事司機賠了不少錢,我姑姑他們為了這筆賠償金,主動攬下處理後事的麻煩。”

了解得越多,裴炀就越讨厭那家人,心裏悶得要命。

傅書濯蹲下身,擦幹淨墓碑的灰塵,他最後深深看了眼父母黑白的相片:“房子我拿回來了,我放在心上的人也帶給你們看了——走了。”

他從不迷信,可這一刻卻由衷希望,父母在天之靈能幫他庇佑一次裴炀。

護他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他們又去了一趟墓園,傅書濯買了瓶酒,廢品大爺平日裏沒什麽愛好,就喜歡每天傍晚在小屋門口小酌一杯。

下次回來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傅書濯預繳了一筆二十年的管理費。

如果裴炀病好,他就早點回來還願。

離開的時候,剛過正午,豔陽高照,裴炀又熱又悶,腦子裏亂糟糟的。

一會兒想到傅書濯已逝的父母,一會兒又想到昨晚荒唐的夢,還有昨天見過的、已經完全失智的程婆婆。

裴炀心裏堵得厲害,突然脫口而出:“如果以後我病了,我們就離婚吧。”

他說得很認真,傅書濯停下腳步,沒直接回答:“那如果病的是我呢?”

裴炀一怔。

傅書濯好像永遠都是從容不迫的姿态,裴炀想象不出他生病的狼狽模樣。

光是動動這個念頭,都覺得窒息。

“看着我,裴炀。”傅書濯和他對視着,“如果我生病了,你也要和我離婚嗎?”

裴炀覺得荒唐,怎麽可能。可意識到傅書濯的意思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傅書濯:“如果你覺得是,那我就同意你說的,生病了離婚。”

“如果你覺得不行,那憑什麽讓我在你生病後抛下你?”傅書濯捏捏眉心,“裴炀,你可不可以……”

傅書濯本想說別那麽自私——可轉念一想,裴炀不正是太考慮他的感受,怕他為難才想要離婚嗎。

于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可不可以尊重我的選擇?”

裴炀扯扯嘴角:“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傅書濯第一次用這麽沉重的語氣,像是古老又肅穆的誓詞,“你看到了,我父母雙亡,舉目無親——”

“如果你都要走,是要我怎麽活?”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的聲音已經輕到像飄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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