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許末 訴 廖智捷

2017年4月,廖智捷從香港來到A市。他自老西門的國際青旅出發,對着手機上的地圖,先騎共享單車,再倒幾趟地鐵,一直坐到南郊大學城,而後出站,上了一輛橘色區間出租車。他給司機看微信聊天截圖,上面有個地址:南松公路1258號和1300號之間,看見一條河,右拐,沿着四棵大柳樹往裏走。司機是個本地大叔,撓頭笑說:“我在此地開了二十幾年的車,這樣的地址倒是第一次看見。”廖智捷也笑,用一口塑料普通話回答:“我也是第一次來。”司機聽得半懂不懂,懶得再跟他廢話,咬着牙簽搖搖頭,發動引擎。車子開起來,窗外街景變換,學校,公園,影視城。微縮版的大世界、國際飯店和海關鐘樓在梧桐樹頂之間影影綽綽,群演們坐在路邊的小店裏吃面。而後又是開闊的公路,兩側只見村莊和農田。1258號到了,再過去不遠真的有條河。廖智捷付了錢下車,沿着柳樹往裏走,結果越走越窄,一堵牆橫在眼前,沒有路了。他困惑地站在那裏,拿出手機打過去,等待接通,忐忑地說出那句演練了很久的話:“你好,我是Chase,今天和清水老師約了見面……”然後斟酌着想後半句該怎麽講——可是地址好像有點不對。還沒等他把粵語翻譯成普通話,對面已經回答:“你走錯地方了,是四棵大柳樹這一邊,不是三棵。”廖智捷恍然大悟,擡起頭看河邊的垂柳,數了數,果然是三棵。他走錯了。再望向四棵樹的對岸,一扇鐵皮門打開,有個人站在那裏,臉上戴着防塵口罩,身穿一次性雨衣,上面沾滿木屑和油漆飛濺的點子。離得遠,辨不清面目。但廖智捷知道,這就是“清水”。他在網上看過她的作品,與她談過合作。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她是個女孩。隔着小河,他朝她揮揮手,她也朝他揮揮手。這便是廖智捷第一次見到許末時的情景。齊宋認識關瀾是因為一個案子。并購組帶過來的客戶,起初是争議解決組另一個律師在交涉,直到收不了場,這才找到齊宋。“離婚?做不了。”齊宋聽了個大概,禮貌回絕。“不是離婚,”并購組的合夥人姜源在電話…

2017 年 4 月,廖智捷從香港來到 A 市。

他自老西門的國際青旅出發,對着手機上的地圖,先騎共享單車,再倒幾趟地鐵,一直坐到南郊大學城,而後出站,上了一輛橘色區間出租車。

他給司機看微信聊天截圖,上面有個地址:南松公路 1258 號和 1300 號之間,看見一條河,右拐,沿着四棵大柳樹往裏走。

司機是個本地大叔,撓頭笑說:“我在此地開了二十幾年的車,這樣的地址倒是第一次看見。”

廖智捷也笑,用一口塑料普通話回答:“我也是第一次來。”

司機聽得半懂不懂,懶得再跟他廢話,咬着牙簽搖搖頭,發動引擎。

車子開起來,窗外街景變換,學校,公園,影視城。微縮版的大世界、國際飯店和海關鐘樓在梧桐樹頂之間影影綽綽,群演們坐在路邊的小店裏吃面。而後又是開闊的公路,兩側只見村莊和農田。

1258 號到了,再過去不遠真的有條河。廖智捷付了錢下車,沿着柳樹往裏走,結果越走越窄,一堵牆橫在眼前,沒有路了。

他困惑地站在那裏,拿出手機打過去,等待接通,忐忑地說出那句演練了很久的話:“你好,我是 Chase,今天和清水老師約了見面……”

然後斟酌着想後半句該怎麽講——可是地址好像有點不對。

還沒等他把粵語翻譯成普通話,對面已經回答:“你走錯地方了,是四棵大柳樹這一邊,不是三棵。”

廖智捷恍然大悟,擡起頭看河邊的垂柳,數了數,果然是三棵。他走錯了。

再望向四棵樹的對岸,一扇鐵皮門打開,有個人站在那裏,臉上戴着防塵口罩,身穿一次性雨衣,上面沾滿木屑和油漆飛濺的點子。

離得遠,辨不清面目。但廖智捷知道,這就是“清水”。他在網上看過她的作品,與她談過合作。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她是個女孩。

隔着小河,他朝她揮揮手,她也朝他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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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廖智捷第一次見到許末時的情景。

齊宋認識關瀾是因為一個案子。

并購組帶過來的客戶,起初是争議解決組另一個律師在交涉,直到收不了場,這才找到齊宋。

“離婚?做不了。”齊宋聽了個大概,禮貌回絕。

“不是離婚,”并購組的合夥人姜源在電話上解釋,“倆人早就離了,公司股權上有點糾紛。”

“那不就是沒離幹淨麽?”齊宋還是那句話,“做不了。”

“別啊,”姜源勸,“你組裏小朋友已經在辦了,材料都是現成的。你就給把把脈,看是調解還是開庭等判決,又不費什麽手腳。”

齊宋給他解釋:“前妻前夫,談判不成要走訴訟。這種關系,多半是賭氣官司。期望不切實際,過程不聽勸,輸了還要怪到律師頭上,我吃錯了什麽要去摻合?”

“你號稱從來不做離婚,懂倒還挺懂,”姜源聽得笑起來,轉而卻又道,“這案子是我們朱律師跟王律師提過的,王律師讓直接找你。”

他說的這二位都在至呈所的管理委員會裏,朱豐然是并購和資本市場組的大合夥人,王乾負責争議解決,仲裁和訴訟都管,也就是齊宋的老大。

齊宋沒話了,嘆了口氣。

姜源還在那邊笑。

齊宋已言歸正傳,直接問:“要怎麽做?”

“這次務必得‘離’幹淨了,”姜源借用他剛才的說法,另外加上一條要求,“盡快。”

“這是當事人的意思,還是你們的意思啊?”齊宋半帶玩笑地問。

姜源含糊其辭,說:“嗨你這人……”

“好,”齊宋會意,打斷道,“我知道了。”

這種擦屁股的事,他做得也是多了。有時候要快,有時候要慢。訴訟的結果并非唯一目的,過程才是——這是他剛入行時,王乾對他說過的話。

當天就找了負責這件案子的律師楊嘉栎,盤了盤案情,果然如齊宋所料,離婚沒離幹淨。

當事人廖智捷,Chase Liao,出生在中國香港,拿加拿大護照,幾年前來到 A 市創業,與合作夥伴許末相戀結婚,夫妻倆一起經營一家名叫“清水錯落”的動漫工作室。後來事業逐漸發展,工作室擴大規模,做了 VIE 架構,在英屬開曼群島設立了控股公司。

直到去年,兩人協議離婚,沒有孩子,財産各歸各,但都不願意放棄“清水錯落”,于是股權還是照原來的樣子,廖占 51%,許 49%,算是一場和平體面的分手。

但手續辦妥之後不久,廖便以控股股東的身份代表公司簽訂合同,将全部股份作價人民幣 500 萬售出。

這筆交易完成,許就此出局。按照股權份額,她只能得到價款中的一半不到,也就是差不多 250 萬。

許認為股份的價值被嚴重低估,交易顯然損害了她的利益。兩人協商不成,許對廖說,法庭上見。

“股份賣給誰了?”齊宋問。

楊嘉栎說:“受讓的也是一家開曼公司,只有一個股東,就是廖自己。”

齊宋見慣不怪,只道:“20 年修正案出臺之後,開曼公司就不是黑箱狀态了,登記處能查到所有注冊企業的董監高,許末那邊肯定已經掌握了這個情況。”

楊嘉栎點頭。姜源認為這案子他不行,找來齊宋把關,他自己并不這麽想,多少有點辯駁的意味。

做低價格,自我交易,花二百五買前妻出局,侵吞共同創業的成果。平常人聽見,大約都會覺得證據确鑿,人神共憤。但由律師從法律角度分析,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楊嘉栎,繼齊宋之後,争議解決組新一代的卷王,留學英國,名校畢業,除了中國大陸的律師證,還考過香港律師資格,英國執照,美國加州執照,在組裏專做涉外案件。

早在對方正式起訴之前,他就做了詳盡的法律研究,列舉了原告可能采用的訴訟方案,這時候一一寫到會議室的玻璃白板上,向齊宋交代:

“這案子按照中國《公司法》是走不通的。股東派生訴訟的利益歸于公司,即便許末勝訴,賠償金由廖給到‘清水錯落’,而‘清水錯落’是完全被廖控制的離岸公司。到時候又會産生賠償金分配和執行的問題。一個官司套着另一個,許什麽都拿不到。

“如果許到開曼法庭起訴,根據開曼公司法第 46 條股東回購權,第 62 條優先購買權,以及第 175 條,處置超過 50%的資産必須通過股東大會決議,這個案子仍舊走不通。

“因為清水設立開曼公司的時候,廖是注冊人,公司章程就是他起草的,把這幾項權利都排除了,還對關聯交易和利益沖突進行了豁免約定。所以這筆自我交易在開曼其實是合法的,不可能被撤銷。”

雖然白板上的時間線寫得清清楚楚,齊宋聽到此處,還是翻了翻材料,那是 2019 年,兩人才剛結婚一年多。正如他方才所說,當時開曼公司法的修正案尚未出臺,不需要在注冊處公開公司架構。除非起訴,股東、董事、最終受益人的情況很難查證。廖可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做了打算,留好了後手。

楊嘉栎看出他的意思,玩笑一句:“女方全權交給他去辦的,大概就是因為新婚感情好吧……”

《感情》。

齊宋不做評價,只是提醒:“還有不公平損害訴訟。”

“對,開曼法第 184I 條,”楊嘉栎繼續說下去,“從這個角度可能走得通,但訴訟成本非常高。據廖先生說,許末離婚之後經濟狀況不是很好,負擔不起開曼律師的費用。”

齊宋說:“她可以在中國起訴,但适用開曼法。”

楊嘉栎跟着點頭,以證明自己并沒有遺漏這一點:“許實際上只有這麽一個可行的選擇,只是這樣做的先例很少,訴訟難度不小。而且,我去了解過對方律師……”

“是哪位?”齊宋問。

“許末找朋友介紹的代理人,一個女的,政法的講師,挂證在一家小所做兼職律師,用她名字在裁判文書網上能搜到的相關記錄就只有幾條,都是贍養、繼承、析産之類的家事案件。”

言下之意,手裏沒團隊,更沒有涉外商事的訴訟經驗。

齊宋稍感不适,問:“你那時候打算怎麽做?”

楊嘉栎回答:“我當時準備先看許末那邊立案的情況,再約第二次談判的。”

齊宋又問:“那廖先生怎麽說。”

“廖先生同意了,也提了要求,到時候和解金額還是按照二百五十萬去談,最高不超過三百萬。”

齊宋聽他說完,輕輕笑了聲。

說是法庭上見,實際立案都不一定能成功,這句話楊嘉栎沒有真的說出來,卻一定這樣想過,于是跟當事人溝通的時候太過樂觀,反給自己後期談判增加了難度。廖智捷估計也在想,既然對方這麽難,你又這麽行。

結果現實出乎楊嘉栎的預料,等不到兩周,法院發來起訴狀,立案立成了。

對方同樣排除了所有走不通的路,準确地找到了唯一可行的切入點——在中國起訴,适用開曼公司法。主張廖智捷以不合理的低價将股權轉讓給其本人 100%控股的公司,違反了董事善意,誠信,以及行使權力必須基于公司最大利益,且有合理目的的法定義務。其主觀上具有惡意,客觀上使得許末遭受了不公平損害,并以此為由,要求廖智捷賠償許末經濟損失 2100 萬。

楊嘉栎被将了一軍,可還是認為對方只是在玩心态,目的是想讓廖這邊先提出和解,然後再開條件。2100 萬的這個數字與 250 差距太大,顯然是等着還價的。

他讓廖先生少安毋躁,代表被告提交了答辯狀,辯稱廖在進行那筆交易之前做過資産評估,定價 500 萬就是根據專業報告的估值,并不存在所謂不公平損害。

随後便是一個月的舉證期,雙方交換證據,訴訟程序按部就班地推進。

再一次出乎楊嘉栎的預料,那邊沒有提出和解,倒是成功申請了限制出境和財産保全。

廖智捷工作在身,定期要返香港,總算往後退了一步,提出主動約對方談判,錢可以給到 500 萬。剛好法院組織庭前會議,安排雙方見個面,是為進一步了解案情,也是為了談有沒有和解的可能。但如果這次談崩,那就真是法庭上見了。并購組認為情況有些被動,所以姜源才在這個時候找到了齊宋。

會議就排在第二天,廖智捷本人不到場,齊宋也來不及約他見面,看過材料,與楊嘉栎确認:“那次資産評估是關鍵證據,你跟當事人聊清楚沒有?”

“報告我全文都看過,四大出的,還拿了簽字評估師的确認,沒有問題。”楊嘉栎信誓旦旦,“許如果對結果有異議,當然可以向法庭申請重做。但’清水錯落’不是傳統生産銷售型的企業,有廠房、機器、展廳、庫存之類實實在在的東西可以被估價。而且恰恰因為這場股東糾紛,公司的經營狀況在幾個月當中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團隊解散,合同違約,番劇在幾個平臺上都斷更了。就算現在再做一次,也不可能得到支持她訴請的數字。”

事情本身操蛋,但說法沒錯。所謂善意、誠信、最大利益、合理目的,都是可以被解釋的詞語,并非客觀事實。你說他不合理,怎麽證明?你說你損失 2100 萬,又怎麽證明呢?

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齊宋都尤其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律師,公平是不存在的,只有規則,可以被利用的規則。

他沒再說什麽,打發走了楊嘉栎,重新過一遍材料,最後又回到那份訴狀副本。

末尾具狀人的簽名是秀氣而工整的兩個字,關瀾,看上去讓人聯想到小時候每個班上都有的那種好學生,聰明,但是規矩。

他發現自己竟有些好奇,這位挂證在小所、專做家事案件的兼職女律師究竟會如何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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