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單身俠

十五分鐘不到,廖智捷來電,就簡單一句話:“同意2100萬和解。”齊宋并不關心他是自己想通的,還是姜源那邊給的壓力,只讓楊嘉栎回去調解室裏,接受關瀾的出價,并且要求書記員立即制作調解書,當面送達。雙方律師代表當事人簽字畫押,事情就此解決,徹底,幹淨。從法院出來,已是傍晚六點鐘敲過,盛夏的江南日落得遲,仍舊豔陽遍灑,天邊不見一點暮色。但晚高峰照樣來了,路上人流密織。齊宋和楊嘉栎是下午分頭過來的,兩人都把車停在附近一個菜場旁邊的空地上,倒不是因為巧合。西南區法院造起來已經有二十多年,當年流行仿外國建築,此地也不能免俗,把房子蓋得像美國國會山大廈,俗稱卻是“小白宮”。如今看起來還是很豪華,車位卻嚴重不足,周圍又都是小路,所以到此地來辦事的律師大都去那個菜場停車,停的人多了,更是被寫進本市律師攻略裏。他們穿過馬路去那裏取車,齊宋看見關瀾就在前面,也正朝菜場走,兩只手上還是拿着許多東西。走到一半,大概手機在衣服口袋裏震動起來,她停下腳步,踟蹰了一秒,才發現自己沒有空着的手,只好繼續往前。走到一輛灰綠色的斯柯達邊上,她開了門,把電腦和手提包扔進去,才拿出手機來看。齊宋的車停在另一邊,中間隔着兩排。他一路走過來,一直不自覺地望向那裏,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楊嘉栎卻對他的沉默有另外的解讀,開口跟他套近乎,說:“齊律師換新車啦。”齊宋回神,随口玩笑:“托你的福,下一輛該換五菱宏光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嘉栎頓時有點萎,當場向他檢讨:“跟當事人溝通案情的時候太過樂觀,關鍵證據沒有調查清楚,這兩樣你其實都提醒過我,是我的疏忽。”齊宋見他這樣,安慰一句:“你別想太多,這次牌不好,對面又是老師傅,你輸給她,不寒碜。”楊嘉栎聽得有些慚愧,大概想到自己之前對關瀾的評價,一個女的,政法的講師,挂證在一家小所做兼職律師。齊宋最做不來這個,看對方的反應,好像還安慰岔了,只好再多說幾句:“你是從非訴業務過來的吧…

十五分鐘不到,廖智捷來電,就簡單一句話:“同意 2100 萬和解。”

齊宋并不關心他是自己想通的,還是姜源那邊給的壓力,只讓楊嘉栎回去調解室裏,接受關瀾的出價,并且要求書記員立即制作調解書,當面送達。

雙方律師代表當事人簽字畫押,事情就此解決,徹底,幹淨。

從法院出來,已是傍晚六點鐘敲過,盛夏的江南日落得遲,仍舊豔陽遍灑,天邊不見一點暮色。但晚高峰照樣來了,路上人流密織。

齊宋和楊嘉栎是下午分頭過來的,兩人都把車停在附近一個菜場旁邊的空地上,倒不是因為巧合。

西南區法院造起來已經有二十多年,當年流行仿外國建築,此地也不能免俗,把房子蓋得像美國國會山大廈,俗稱卻是“小白宮”。如今看起來還是很豪華,車位卻嚴重不足,周圍又都是小路,所以到此地來辦事的律師大都去那個菜場停車,停的人多了,更是被寫進本市律師攻略裏。

他們穿過馬路去那裏取車,齊宋看見關瀾就在前面,也正朝菜場走,兩只手上還是拿着許多東西。走到一半,大概手機在衣服口袋裏震動起來,她停下腳步,踟蹰了一秒,才發現自己沒有空着的手,只好繼續往前。走到一輛灰綠色的斯柯達邊上,她開了門,把電腦和手提包扔進去,才拿出手機來看。

齊宋的車停在另一邊,中間隔着兩排。他一路走過來,一直不自覺地望向那裏,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楊嘉栎卻對他的沉默有另外的解讀,開口跟他套近乎,說:“齊律師換新車啦。”

齊宋回神,随口玩笑:“托你的福,下一輛該換五菱宏光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嘉栎頓時有點萎,當場向他檢讨:“跟當事人溝通案情的時候太過樂觀,關鍵證據沒有調查清楚,這兩樣你其實都提醒過我,是我的疏忽。”

齊宋見他這樣,安慰一句:“你別想太多,這次牌不好,對面又是老師傅,你輸給她,不寒碜。”

楊嘉栎聽得有些慚愧,大概想到自己之前對關瀾的評價,一個女的,政法的講師,挂證在一家小所做兼職律師。

齊宋最做不來這個,看對方的反應,好像還安慰岔了,只好再多說幾句:“你是從非訴業務過來的吧?”

“是,”楊嘉栎回答,“從前就在姜律師的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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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訴訟組幾年了?”齊宋又問,心裏了然,所以這個案子才會到楊嘉栎手上。

“實習期裏就轉的組,到現在差不多三年了。”

齊宋不好說得太明,斟酌着詞句提醒:“別以為只有刑辯律師才有風險,民商事案件的當事人嘴裏一向沒幾句真話,律師一個不當心就可能涉嫌虛假訴訟,就算不是進去,證也沒了。案子,錢,都是其次的,首先你得保護好自己。”

楊嘉栎意外,齊宋竟會對他說這些,畢竟他是訴訟組乃至整個至呈所裏出了名不好對付的合夥人。

“還有,”齊宋卻還沒完,繼續道,“下次記住了,不是所有判決都會上網。你查不到幾條記錄的兼職律師,也有可能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江湖。”

“我知道了,”楊嘉栎趕緊應下,态度誠誠懇懇,“這次回去一定好好複盤,謝謝齊律師。”

齊宋點點頭,覺得此處好像應該拍一拍後輩的肩膀,可到底還是不習慣身體接觸,下不去這個手。

他從來都不喜歡這種場面。哪怕是從前王乾這樣對他,他感激,受寵若驚,獲益匪淺,但還是會覺得尴尬。今天之所以開這個頭,其實也只是因為年中談話的時候王乾說過他:齊宋你啊,多少花點功夫帶帶下面的人,別總那麽獨。這下好了,下次面談可以把這個例子拿出來講,他帶過了。

一番話說完,楊嘉栎跟他道別,上了自己的車。

齊宋也開了車門坐進去,一整個下午的烈日曬得車內滾燙,他發動引擎,把空調開到最大。隔窗看見關瀾那輛灰綠色的斯柯達還停在原處,裏外強烈的明暗對比,再加上引擎蓋上熱氣蒸騰,以及擋風玻璃的反光,他看不分明,只知道她一動不動坐在駕駛位子上,不知是閉目等着空調制冷,還是幹脆睡着了。

他讓楊嘉栎先走,說自己還要回個郵件,停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心裏踟蹰,要不要過去叫醒她。但不過片刻功夫,她醒了,好像又是給手機吵醒的,緩了緩,拿起來接聽。

業務真忙,齊宋在心裏說,靜靜笑了笑,把車開出去。

拐到菜場門口才發現前面堵了,一輛卸貨的卡車抛錨在那裏,正等着拖車,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管理員指給他另一個門,他調頭,又往那邊開。

繞過一座商住樓,已經能看見出路,迎面卻來了一輛昌河小面包。車窗大敞,車裏的男人打赤膊,熱得滿身油汗,伸出黝黑的手臂和半爿肩膀,指着旁邊的标志牌朝齊宋喊:“怎麽開車的你?!眼睛沒長啊?!這是進口,你逆行了知不知道?!”

齊宋也降下車窗,速度像是找打,語氣卻很溫和,不緊不慢地跟他解釋:“前面有車抛錨,現在只能從進口出去,你也別往那裏開了。”

面包車上的男人本已經做好了吵架的準備,一時間揮拳落空,怔了怔才答了聲哦,又問:“那現在怎麽辦?!外面就是馬路,已經排上隊了,你讓我怎麽倒?”語氣還是沖的,好像都是齊宋的錯。

要是換了別人,總有幾句口角,齊宋卻還是原本的态度,把車窗又往下降了點,探身出去看了看。這地方本來就狹小,此時停了個滿員,僅餘一車通過的小路,只有他這一邊後方十幾米的轉角處有一小塊空地。他朝那裏指了指,對男人說:“我往後倒一點,你在那裏調頭。”

也是這時候才發現,關瀾那輛斯柯達就跟在他後面。看車子的款式,有些年頭了,可能連倒車影像都沒有,齊宋不知道她行不行。但不等他再說什麽,斯柯達已經挂上倒檔,沿着蜿蜒小道後退,穩穩倒到那個位置,簡直人車合一。

齊宋在後視鏡裏看着,自覺好笑,竟然有過那樣的懷疑。她當然是可以的,就像她在這個案子裏的表現,是個老司機。

華容道總算走通,面包車上的男人好像也有幾分過意不去,朝齊宋點點頭,嘴裏含糊滾了句什麽,然後調頭開走了。

剩下齊宋和關瀾,兩個人,兩輛車,從停車場出來,一個向北,一個向南,漸行漸遠。

當天晚上,關瀾跟許末溝通了案子的結果,又跟趙蕊視頻。許末就是趙蕊介紹給她的客戶,也算是個交代。

趙蕊聽她把事情說完,唏噓道:“你這次替許末要回這麽多錢,律師費收到多少啊?”

關瀾回答:“還是按原本的标的算的。”

趙蕊替她不平,說:“我跟許末不算太熟啊,就是因為你急着搞錢才讓她找你的,你可千萬別客氣。”

關瀾笑說:“協議就是這麽簽的,要是官司輸了,一分錢沒拿到,難道我還得把代理費用還回去嗎?”

“但現在不是贏了嘛?”

“調解不算輸贏。”

“聖母啊你,”趙蕊如往常一般笑她,“銅钿銀子有什麽不好開口的。”

“已經不少啦,”關瀾寬心,“而且,有些話我作為律師不好直說,是許末聰明,領會了,自己找到的證據。”

“什麽話啊?怎麽找的?你告訴我。”趙蕊很感興趣。

關瀾笑着拒絕:“你婚姻幸福,用不着。而且我也不能講,因為執業道德。”

趙蕊只得作罷,嘆息一聲:“早知道這樣,她離婚的時候就該來找你。”

關瀾笑笑,類似的話聽得太多。所有官司其實都是因為過去犯的錯誤,而凡事走到訴訟這一步,早已經沒有贏家了。

“至呈那邊派的哪位律師啊?”趙蕊又跟她打聽。

“楊嘉栎,齊宋,認識嗎?”關瀾從包裏找出名片,報上姓名。趙蕊過去在至呈所做過幾年 HR,現在跳槽到另一個所,圈裏律師認得的不少。

“這個楊什麽的不認識,大概是新人。但是齊宋,”趙蕊笑,“……你覺得他怎麽樣?”

關瀾說:“挺幹淨的。”

“嗯,确實,”趙蕊啧啧,開始想當年,“我在至呈那會兒,所裏 dress code 用的宣傳畫上男的就是他,那上面可都是歷年最标致的童男童女……”

關瀾笑起來,解釋:“我是說他們風格挺幹淨的。”

“什麽風格?”趙蕊不懂。

“做案子啊,”關瀾回答,“事情本身不上臺面,但他們操作得很幹淨,只是在講規則,遇到不利局面也不會詭辯。”

“哦……”趙蕊對此不大感興趣,“我是問,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關瀾回憶了一下,只記得他在調解室裏幾乎沒開口說過話,四十度天氣穿西裝,戴眼鏡,薄而長的眼型,單眼皮。因為口罩遮擋,下半張臉沒看見。

她并沒覺得有什麽特別,但聽趙蕊的語氣,好像頗有深意,便反過來打聽:“既然你跟他認得,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齊宋這個人,怎麽說呢……”趙蕊果然有故事。

“怎麽說?”關瀾啓發。

“他在至呈有個外號。”

“叫什麽啊?”

“單身俠。”

“啥?”關瀾沒懂。

“就是,Single,Man。”趙蕊加重語氣,兩只手比劃了一下,仿佛漫威電影打出片頭字幕。

關瀾笑:“超級英雄裏的一種嗎?你是不是跟你家老李學的?”

趙蕊家有個房間做了四面玻璃櫥,專門放她老公李元傑的高達和奧特曼。

“就……”趙蕊思考,想要找到一種更加準确的表達,“上海話裏有個詞,獨。齊宋這個人,有點獨。”

關瀾的确聽到過長輩用這個詞,通常是用來批評他們這一代八零後獨生子女的,意思是自私,寡情薄義。

她看着他名片上的頭銜,說:“這樣也能升到合夥人?做訴訟律師做得好,不多少都得有點社交牛逼症嗎?”

“确實,”趙蕊附和,“至呈說是七年上 partner track,但真能七年級升合夥人的都是奇才,更何況他學歷一般,只是你們政法的本科,家裏也沒什麽背景……”

“我們政法的本科怎麽了?”關瀾挑出她話裏的刺來,笑着替自己工作的大學不平。

趙蕊急忙辯解:“我實話實說啊,你在你們學校裏也做畢業生工作的吧?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律所裏卷學歷都卷成什麽樣了。至呈是第一波搞公司制的內所,能跟外所比薪酬的,十年前畢業生起薪就兩萬多,政法的本科能進,已經是 exceptional 了。”

“那他是檢察院還是法院出來的嗎?”關瀾想到另一種可能。

“都不是。”趙蕊回答,“就是卷,做案子,發文章,考證,卷王之王。再加上跟對了老板,大家都知道他是王乾的人。而且還挺會做人的,在外面能籠絡住客戶。”

“你不是說他‘獨’麽?”關瀾覺得這裏面有邏輯硬傷。

趙蕊說:“都是聰明人,又不是真的沒情商,就是懶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費而已。”

“聽起來好現實啊。”關瀾笑着評價。

“可不是嘛……”趙蕊欲言又止。

“這人不只是工作上‘獨’一個特點吧?”關瀾仿佛聽出些言下之意。

趙蕊卻不說了,把她方才的話還回去:“我們 HR 也是有 professional ethics 的。”

“行~,不破壞你的職業道德。”關瀾笑說,忽然又想到什麽,補充,“我倒還看出他另一個特點。”

“什麽?”趙蕊問。

“情緒穩定。”關瀾回答。

“情緒穩定?”趙蕊不懂。

“現代人最難能可貴的品質啊。”關瀾說。

她發現自己對齊宋最好的印象竟是在停車場的那一幕,四十多度的天氣,他穿襯衣西裝,坐在一輛嶄新的帕拉梅拉裏面,降下車窗,好聲好氣地和昌河小面包裏打赤膊的司機講話,語氣跟在法院裏面對法官的時候一樣,哪怕那個司機剛剛罵過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齊宋這個人好像永遠不會有煩躁失控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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