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Yellow
小艇很快來了,關瀾上了船,回過頭,是要道別的意思。齊宋猶豫了一下,也跟着上了甲板,說:“很晚了,下船還有段路,我送你到停車場吧。”船引擎沒熄火,這時候已經開起來,漸漸駛離碼頭。她不好再拒絕,又說了一遍:“謝謝你。”兩人走進船艙,關瀾随便揀了個位子坐下。齊宋坐到她對面,問:“你叫代駕了嗎?周末晚上,這裏又偏僻,可能要等上一會兒的。”關瀾搖搖頭,回答:“我今天沒開車。”齊宋有點意外,只能說:“那你早點叫個車吧。”雖然只見過一次,他卻總覺得她和那輛灰綠色的斯柯達已經到了人車合一的境界,就像森林裏勇敢的鄂倫春人和他驕傲的小馬。也不知這算是什麽比喻,反正就這麽突然地出現在他腦子裏。說完這幾句,便已無話。要是白天,還可以看看風景。但此刻夜深,兩側的舷窗像大塊黑色的鏡子,只映出船艙裏的兩個人。齊宋猜關瀾心情不好,也不勉強她說話,只跟前面的司機攀談。他看見駕駛位子旁邊放着塊畫板,上面夾着厚厚一沓水彩畫,全都是濕地裏風景的寫生。他問司機,這是您畫的嗎?司機說是啊,有時候停船等客人,就塗上幾筆。司機讓齊宋翻着看,然後一張張地講,在哪兒畫的,什麽季節,什麽天氣。他們說,關瀾就聽着,漸漸不去想剛才的事。她也跟着看那些畫,沒什麽技巧,卻覺得很好。畫還沒介紹完,碼頭已經到了。兩個人下了船,幾步路走到景區門口。大概真是因為地方偏僻,滴滴上一直沒有司機接單。關瀾看看時間,對齊宋道:“齊律師,你先回去吧。我走到大學城,那裏熱鬧一點,應該好叫車。”齊宋卻說:“我跟你一起過去。”“不用了……”她婉拒。齊宋解釋:“其實是我自己想去那裏看一看,好久沒來了。”“哦對了,”關瀾這才想起來,“你是政法畢業的。”“你怎麽知道我是政法的?”齊宋問。關瀾一尬,說:“對手律師總得了解一下吧,”又轉話題,“政法那時候已經從本部搬來南郊了嗎?”齊宋反問:“你以為我幾歲啊?”這下,她真的笑出來。齊宋已經邁步往前走,說:“你要是不想講…
小艇很快來了,關瀾上了船,回過頭,是要道別的意思。
齊宋猶豫了一下,也跟着上了甲板,說:“很晚了,下船還有段路,我送你到停車場吧。”
船引擎沒熄火,這時候已經開起來,漸漸駛離碼頭。她不好再拒絕,又說了一遍:“謝謝你。”
兩人走進船艙,關瀾随便揀了個位子坐下。
齊宋坐到她對面,問:“你叫代駕了嗎?周末晚上,這裏又偏僻,可能要等上一會兒的。”
關瀾搖搖頭,回答:“我今天沒開車。”
齊宋有點意外,只能說:“那你早點叫個車吧。”
雖然只見過一次,他卻總覺得她和那輛灰綠色的斯柯達已經到了人車合一的境界,就像森林裏勇敢的鄂倫春人和他驕傲的小馬。也不知這算是什麽比喻,反正就這麽突然地出現在他腦子裏。
說完這幾句,便已無話。
要是白天,還可以看看風景。但此刻夜深,兩側的舷窗像大塊黑色的鏡子,只映出船艙裏的兩個人。
齊宋猜關瀾心情不好,也不勉強她說話,只跟前面的司機攀談。他看見駕駛位子旁邊放着塊畫板,上面夾着厚厚一沓水彩畫,全都是濕地裏風景的寫生。他問司機,這是您畫的嗎?司機說是啊,有時候停船等客人,就塗上幾筆。司機讓齊宋翻着看,然後一張張地講,在哪兒畫的,什麽季節,什麽天氣。
他們說,關瀾就聽着,漸漸不去想剛才的事。她也跟着看那些畫,沒什麽技巧,卻覺得很好。
畫還沒介紹完,碼頭已經到了。兩個人下了船,幾步路走到景區門口。大概真是因為地方偏僻,滴滴上一直沒有司機接單。
關瀾看看時間,對齊宋道:“齊律師,你先回去吧。我走到大學城,那裏熱鬧一點,應該好叫車。”
齊宋卻說:“我跟你一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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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她婉拒。
齊宋解釋:“其實是我自己想去那裏看一看,好久沒來了。”
“哦對了,”關瀾這才想起來,“你是政法畢業的。”
“你怎麽知道我是政法的?”齊宋問。
關瀾一尬,說:“對手律師總得了解一下吧,”又轉話題,“政法那時候已經從本部搬來南郊了嗎?”
齊宋反問:“你以為我幾歲啊?”
這下,她真的笑出來。
齊宋已經邁步往前走,說:“你要是不想講話,我們各走各的,你不用理我。”
關瀾跟在後面問:“你不回去不要緊嗎?”
齊宋笑答:“你不會以為我喜歡留在那裏喝酒吧?”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不同。齊宋走到斑馬線那裏,等了一等,關瀾跟上來,兩人一起穿過馬路,朝大學城的南門走。
遠遠看見小吃街,齊宋說:“我記得那條路上有個酒吧名字叫 Yellow,店裏總放酷玩樂隊的那首歌,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在啊,”關瀾回答,“我到政法的時候,這裏附近已經有不少酒吧了,但聽說那家店是開得最早的。”
齊宋說:“我讀書那會兒就有。別的店都倒了,它還在。大概也是因為多種經營,一早門口擺攤賣早點,中午傍晚賣盒飯,夜裏才賣酒。”
關瀾問:“你那時候經常去嗎?”
齊宋搖頭,答:“那時候既沒錢,又沒時間,天天除了學習,就是打工。”
“打什麽工?”關瀾又問。
“在德克士站過櫃臺,洗過烤盤烤架,”齊宋一邊回憶一邊數說,“還在學生宿舍送牛奶,政法、紡大、外國語的都送過。另外就是賣電話卡,你記得嗎,從前手機充話費還要用卡的……”
“你以為我幾歲啊?”關瀾亦反問。
齊宋笑出來。
心裏卻有些意外,是因為她還記得上次見他,四十度的天氣,穿西裝坐在保時捷裏,一副不識人間疾苦的樣子。
但齊宋沒再往下說了,當真拐上那條路,走到那間小酒吧門口,推開玻璃門。他扶門站在那兒,回頭看看關瀾,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她笑,點點頭,走進去。
店裏工業風裝修,霓虹燈管按在毛胚房的磚牆上,發出紅色綠色藍色的光,絞出的花體字卻偏偏是 Yellow,前面一步高的小舞臺上有個女孩子正抱着把吉他唱歌。此地面向學生營業,還在放暑假,人很少。
兩人找了張小桌坐下,關瀾問喝什麽,齊宋說随便,她于是要了兩杯名叫七步倒的特調。
“人家酒單上寫了女士勿點。”齊宋提醒。
關瀾說:“我喝過,其實也就一般,你一定可以的。”
齊宋笑,用刮目相看的語氣說:“鬧半天你酒量這麽好,所以我剛才是不是有點多餘?”
關瀾只是笑。夏夜悶熱,走到這裏已微有汗意,她西裝早就脫了,此刻又松了發繩整理,長發披下來,再重新紮起,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雙肩微攏,白色 T 恤的領口顯出好看的鎖骨。
兩杯酒送上來,她取下青檸抿了一口,才又說:“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沒開車嗎?”
“為什麽?”齊宋問。
“其實,”關瀾答,“今天我就是做好陪酒的準備來的。”
齊宋看她一眼,輕嗤:“英勇獻身啊?”
關瀾卻好像是認真的,說:“我來之前想過,他是前輩,名律師,律協委員會裏的領導,而且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再怎麽油膩,也不可能真的拿我怎麽樣。我最多跟他喝個一杯兩杯,就算滿足一下他的控制欲吧。”
“那怎麽又不喝了呢?”齊宋問。
“不知道為什麽,”關瀾分析起自己的行為,只是語氣并不那麽理性,“一看見他那樣兒,我就不想滿足他的控制欲了,偏不讓他高興!”
一句話說得兩個人笑起來。
她笑完了又問他:“是不是挺幼稚的?”
齊宋看着她點點頭,還有半句話沒說出口,但也挺可愛。
今晚的她,和他想象的不同。又或者更準确地說,每一次見到的她都有讓他意外的成分。
“你真的跟他說過那些話?”他跟她打聽,“叫美女是不尊重你的職業身份?”
關瀾捂臉,說:“當然沒有,我又不傻,那幾句話是後來在課上說的,被學生剪了放網上去了。”
齊宋笑,說:“沒想到前輩還挺時髦,看 B 站。”
“你怎麽知道是 B 站?”關瀾抓住他話裏的細節,仿佛法庭辯論。
這下輪到齊宋一尬,頓了頓才把一模一樣的一句話還給她:“對手律師,總得了解一下吧。”
關瀾又笑起來,誠懇地說:“總之再次感謝你替我解圍。但其實,今天就算沒你,我也不會喝的。”
“那你打算怎麽辦?”齊宋問。
“就說不願意啊。”
“老板那裏怎麽交代?”
“擺爛了,律協又不能因為這個處分我。”
“哪那麽簡單?要是真鬧僵,你就完蛋了。”齊宋幸災樂禍。
“怎麽了?”關瀾問。
齊宋故作神秘地說:“壞你們何院長的好事。”
“為什麽?”
“你知道你們學校那個姓鐘的副校長要退休了吧?”
“鐘占飛?”
齊宋點頭,繼續往下說:“他在金融法商論壇擔任的會長位子也要讓出來,你們院的何險峰,還有經濟法學院的任建民都是候選人,兩人正搶着選票呢。”
“好像還真是……”關瀾瞠目,想到一連串的前因後果,“來之前何院長就跟我說過,要我好好表現,開學又要評職稱,這回要是不過,就是第二次了。”
齊宋笑,說:“要開始找工作了嗎?簡歷發個給我。”
“我們專業不是非升即走,倒還不至于失業。”關瀾自然當他玩笑,想想卻又慚愧,說,“我自己單位的事情,你倒比我清楚。”
齊宋看看她,答:“你就是不願意去琢磨而已。”
關瀾笑起來,不知道如何作答,這句話有些怪,搞得好像他很了解她似的。卻又莫名讓她想起上回趙蕊說的那句,都是聰明人,哪有情商低的道理,只看願不願意費這個心。似乎是一個意思。
忽然間,對話停下來。忽然間,真的又聽到那首 Yellow。
兩人靜靜坐在那兒,不約而同地雙臂交疊,不必說什麽,卻也沒覺得尴尬。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I came along,
I wrote a song for you,
And all the things you do,
And it was called Yellow.
……
和着那歌聲,齊宋想起從前,深夜下班回宿舍,從這家店門口經過,總是聽到這零碎的幾句,總是想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做了什麽樣的事,配得上這光芒萬丈的比喻。而後又想到這一天,自己說了很多,對許多人笑過,但唯一真正說出來的話好像就是在這裏跟關瀾聊的這幾句,唯一真正笑出來的也就是在這一刻。
但那首歌終于還是放完了。
關瀾又看了眼時間,搶先買了單,再一次地說:“今天謝謝你了。”
“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齊宋問。
“怎麽?”
“謝我幫你代酒,可又請我喝酒。”
“那你要什麽謝法?”關瀾笑,好像已經猜到他的企圖。
齊宋轉頭望向別處,說:“哪天一起吃個飯吧?”
關瀾看着他,頓了頓才說:“我有你名片,晚點加你微信,有時間再聯系你。”
“好。”齊宋點頭。
以為只是推脫,失望肯定是有的。但他從來不是那種追着上的性格,只是想: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