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AvPD
當夜,齊宋住景區裏的酒店。第二天,如常早醒。他有游泳的習慣,卻沒去酒店的泳池,拿上泳鏡泳褲,又一次坐船出來,再步行到大學城的體育館。那裏對外營業,只是條件差一點。偌大一個标準池,空調似有若無。周遭濕悶,所幸在水裏無所謂。齊宋平常就喜歡在游泳的時候考慮事情,離開手機,徹底斷網,泳帽泳鏡一戴,往水下一沉,六親不認。游滿一個小時,上岸沖個冷水澡,回酒店的路上正趕上一場雷雨,氣溫降下來,格外神清氣爽。暑假還沒過完,留校的學生不多,在這附近三三兩兩騎着自行車來去,圖書館自習,食堂吃早飯。會不會再遇到她呢?齊宋在雨中走着,忽然想。但結果當然是沒有。回到酒店,正遇上姜源。他們倆住一個合院,一東一西分開的兩個房間。齊宋T恤短褲,淋了雨,開了房間的門,拿了塊毛巾擦頭發。姜源卻已經全副梳洗打扮,只是面色蒼白,雙眼浮腫,一看見他就跟進來,說:“你總算曉得回來了?”齊宋笑,覺得這話甚是怪異。姜源卻無所感,繼續跟他抱怨:“知道昨晚喝到幾點嗎?法學院那幾個最起勁,到後來紅酒杯子裝白酒,每人直接幹三杯。”齊宋見慣不怪。法學就是這樣,反正也沒有科研成果,大佬覺得你不錯,直接給你頂帽子戴,甚至可以搞封建世襲,點名讓某人接某個位子。他只覺得慶幸,自己昨晚走了,換來小酒吧裏那一首歌的時間。重新洗漱,換了衣服。姜源已經叫來接駁車,兩人去餐廳吃早飯。齊宋坐到車上,打開手機看着郵件和未讀信息。列表裏紅色的一片,勤勞的楊嘉栎已經開始卷,轉發,回複,CC了他好幾封信,又在微信裏以一聲振奮人心的“齊律早!”開頭,給他發了個總結,下周開幾個庭,有哪些案子快要到審限,要交什麽材料……一一替他排好優先級。姜源卻還沒完,坐他旁邊,又跟他算起時間,說:“就你溜得快,酒局剛開始就不見了,一直到這時候才回。昨晚……是有什麽好事吧?”心照不宣的語氣,好像已經參透天機。“有你在那兒盯着,我就回來睡了,早上起來剛去游了個泳。”齊宋略去部分細…
當夜,齊宋住景區裏的酒店。
第二天,如常早醒。他有游泳的習慣,卻沒去酒店的泳池,拿上泳鏡泳褲,又一次坐船出來,再步行到大學城的體育館。
那裏對外營業,只是條件差一點。偌大一個标準池,空調似有若無。周遭濕悶,所幸在水裏無所謂。齊宋平常就喜歡在游泳的時候考慮事情,離開手機,徹底斷網,泳帽泳鏡一戴,往水下一沉,六親不認。游滿一個小時,上岸沖個冷水澡,回酒店的路上正趕上一場雷雨,氣溫降下來,格外神清氣爽。
暑假還沒過完,留校的學生不多,在這附近三三兩兩騎着自行車來去,圖書館自習,食堂吃早飯。
會不會再遇到她呢?齊宋在雨中走着,忽然想。但結果當然是沒有。
回到酒店,正遇上姜源。他們倆住一個合院,一東一西分開的兩個房間。齊宋 T 恤短褲,淋了雨,開了房間的門,拿了塊毛巾擦頭發。姜源卻已經全副梳洗打扮,只是面色蒼白,雙眼浮腫,一看見他就跟進來,說:“你總算曉得回來了?”
齊宋笑,覺得這話甚是怪異。
姜源卻無所感,繼續跟他抱怨:“知道昨晚喝到幾點嗎?法學院那幾個最起勁,到後來紅酒杯子裝白酒,每人直接幹三杯。”
齊宋見慣不怪。法學就是這樣,反正也沒有科研成果,大佬覺得你不錯,直接給你頂帽子戴,甚至可以搞封建世襲,點名讓某人接某個位子。他只覺得慶幸,自己昨晚走了,換來小酒吧裏那一首歌的時間。
重新洗漱,換了衣服。姜源已經叫來接駁車,兩人去餐廳吃早飯。
齊宋坐到車上,打開手機看着郵件和未讀信息。列表裏紅色的一片,勤勞的楊嘉栎已經開始卷,轉發,回複,CC 了他好幾封信,又在微信裏以一聲振奮人心的“齊律早!”開頭,給他發了個總結,下周開幾個庭,有哪些案子快要到審限,要交什麽材料……一一替他排好優先級。
姜源卻還沒完,坐他旁邊,又跟他算起時間,說:“就你溜得快,酒局剛開始就不見了,一直到這時候才回。昨晚……是有什麽好事吧?”心照不宣的語氣,好像已經參透天機。
“有你在那兒盯着,我就回來睡了,早上起來剛去游了個泳。”齊宋略去部分細節,實話實說。
“從大學城那兒回來的吧?”姜源笑笑,一臉“你蒙誰呢”的表情。
“說了你也不信,那你自己發揮吧,”齊宋無所謂,只是損他,“別老把單身生活想象得那麽豐富多彩,你也是從單身過來的,那時候除了接客和加班,你還幹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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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源噎了噎,但還是不同意,說:“我那叫什麽單身啊?我是從我媽手裏直接到我老婆手裏的。”
齊宋看看他,想說,你怨氣好重啊,是不是對你媽和你老婆有什麽意見?可又實在不想聽已婚人士那一地雞毛,只是笑笑,繼續低頭回消息。
回完退出,才發現界面下方有個加新好友的紅圈數字 1,點進去看,對方微信名“高手”,頭像是個 Q 版的櫻木花道。反應一下才意識到這就是關瀾,好冷的諧音梗,齊宋失笑。
姜源還在旁邊說:“……我兒子最近開始學滑板,我加了教練微信,一個二十出頭,剛畢業不久的小孩。結果我兒子天天吵着要看他的視頻號和朋友圈,天天說以後也要過這樣的日子,一個人住,下了班玩滑板,拍抖音,吃宵夜。還總說男孩兒比女孩兒好,女孩兒最讨厭了。我老婆笑他,說看你能讨厭到幾歲。其實這就是女人的誤區,她們難以理解,男孩其實更想跟男孩一起玩,不管到了幾歲。”
齊宋轉過頭,似笑非笑看着他。
姜遠反應過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齊宋說:“你別解釋了。”
姜源愈發辯解:“就算我是那個意思,也沒說想跟你玩啊。”
齊宋還是笑,還是那句話:“別解釋。”
姜源快吐了。
雨已經停了,接駁車在竹林間穿行,齊宋坐在車上,通過了那個好友驗證,發了個“Hi”過去,而後深呼吸一次,只覺空山新雨,濕地裏的空氣格外清新。
然而,那邊許久沒有反應,直到快中午才收到回複,也是一個字:Hi。
齊宋随即問:哪天有空約飯?
已經把楊嘉栎排的那個總結翻出來,只等對面回複,想辦法把時間調好。
不料關瀾卻答:這幾天有點忙,下周末再找你。
齊宋看了會兒,才回:好。
對話就停在此處,一連停了幾天。
到後來齊宋已經不抱多大希望,空暇想起,又找出來看,越看越覺得熟悉。因為他也經常跟不大想理的人裝忙。感謝律師這個行業,人家一般都會相信。
轉眼一周過去,到了周五晚上,客戶的電話接完一個,又來一個。齊宋一直想,這是最後一個了,但偏偏停不下來。人性使然,世上所有的甲方都喜歡在這個時候給乙方布置作業,其中似乎有個小小的心思,希望可以把周末兩天時間充分利用起來,加倍值回票價。
直到手機上跳出綠色圖标的提示,是一條來自“高手”的信息,說:周六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齊宋還在一個電話會上,本想晚點再回,也好不讓關瀾以為他一直在等着這句話,轉念又覺得這樣未免太幼稚了,直接打字調侃一句:忙完了?
消息發出,才發現好像更不合适。文字辨不出語氣,這三個字,後面加上個問號,有些怨艾似的。
他索性幾句話結束會議,又給“高手”撥了語音過去。
對面即時接起,倒是正常聊天的模式,直接回答他剛才那個問題:“是啊,這周一共開了七個庭,還是取消了兩個之後的數字,光今天一天,網絡立案十六個,現場立案兩個,寫了一份上訴狀、一份調解協議、一份庭後情況說明,還不算見當事人和微信上咨詢。”
“倒是沒在法院碰到你。”齊宋笑,有些意外,沒想到她說的忙,原來是真的忙。
關瀾說:“我們去的地方不一樣。我做的幾乎都是離婚,跑跑基層法院民一庭,像上次那樣坐到商事庭調解,一年都沒有一次。”
齊宋問:“生意這麽好,那開學了怎麽辦啊?”
關瀾回答:“開學就不接這麽多案子了,而且暑假是旺季。”
“你接案還有旺季淡季?”齊宋愈加笑起來。
關瀾卻給他解釋:“離婚就是這樣的,春節、五一、十一之後一波,中考、高考之後又是另一波。前面這一類大多沒孩子,或者孩子比較小,因為家庭矛盾突然想離。後面這一類,大都忍了很久,能達成一致的都協議離了,但凡找了律師起訴,多半在財産或者孩子撫養權上有很大的分歧,很麻煩的……”說到一半停下,輕輕笑了聲,又補上一句,“不好意思啊,盡跟你抱怨了。”
“沒事的。”齊宋答,并不以為這是抱怨,只覺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
對面靜了靜,像是一時想不起來還要說什麽。
“我明天有空的。”齊宋開口提醒。
關瀾又輕輕笑了,說:“好,你想吃什麽?”
“你住南郊附近嗎?”齊宋問,“我過去那邊找你。”
關瀾想了想,卻說:“還是約在市區吧。你要是沒什麽忌口的,一會兒我發個餐廳定位。”
齊宋回答:“沒有,都可以。”
“那行,”關瀾說,“我要開車了,明天見。”
“好。”齊宋答。
聽見語音挂斷那“叮”的一聲,又一次覺得熟悉。與人約會不約在慣常出沒的地方,這好像也是他的習慣。他忽覺諷刺,實在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
周六下午,趙蕊在微信上找關瀾,說:今天爾雅不在你那兒吧?
關瀾回:嗯,一早黎晖接走了。
趙蕊說:那出來玩會呗,我晚上約了個跳舞課,兩人同行一人免單,恭喜你成為免單的那一位。
關瀾癱沙發上看着這句話笑。趙蕊結婚多年沒孩子,工作也不算太忙,閑時總在外面玩,難得她有空就帶上她。
可惜今天不巧,她笑完了還是回:你不早說,我晚上已經約了人。
趙蕊仿佛雷達響起,接口便問:誰啊?
關瀾不想說,含糊道:就一個人,工作上認識的。
趙蕊一向直接,又問:男的還是女的?
關瀾一滞,回得稍慢了些。
趙蕊即刻道:肯定男的。學校裏的?還是做案子認識的?
關瀾只得把已經編好的謊話删了,重新簡略回答:是個同行,幫了我一個忙,所以請人家吃頓飯,就這麽簡單。
趙蕊覺得沒勁,丢下她不理,可過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對,又發來一個問題:我就随便問問啊,說錯了你別介意。
關瀾回:說。
趙蕊:你說的這個同行,不會是齊宋吧?
關瀾服了這 HR 的記性和洞察力,一時不知該答“是”還是“否”。
就這一猶豫,趙蕊那邊已經給她做實了,說:果然……
緊接着又跟上一句:上回你跟我提起這個人,我就覺得怪怪的,那時候就猶豫要不要告訴你……
關瀾當是什麽大事,從沙發上爬起來坐好,問:什麽呀?
趙蕊卻不直說,只道:這種做律師的,你私底下還是少接觸吧,一個個都是精致利己主義,剛剛認識互相說了個名字,算盤已經打到十年後了。
關瀾笑,提醒:喂,我就是律師。
趙蕊說:你不一樣,你就是學不會替自己算計別人,我不能看着你被別人算計了。
關瀾這下更好奇了,問:你到底要跟我說他什麽?
趙蕊那邊的狀态變成“正在輸入……”,輸了好久卻沒有新消息發過來,最後索性打了電話,才剛接通就說:“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齊宋在至呈的外號嗎?”
關瀾笑答:“記得啊,不就 Single Man 嘛,你說他這人有點獨。”
趙蕊嘆口氣,好像下了莫大的決心,說:“算了,為了你,我職業道德不要了。”
關瀾不響,靜等下文。要說意外倒也沒有,上一次她們聊起齊宋,她聽趙蕊的口氣,就猜到此人不止工作上“獨”這一個特點。
趙蕊果然說:“他前女友,原來是至呈所知識産權組的,當年離開至呈的時候,就是我給她做的離職面談。很厲害的女律師,做的都是最高法的案子,那天趴在桌子上哭。”
“是什麽事?”關瀾問。
趙蕊回答:“齊宋跟她,兩人交往了大概三四年,除了在 HR 做過備案,身邊沒有一個同事知道他們的關系。齊宋也不肯跟她去見家裏人,她等不起,下了最後通牒,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齊宋說自己獨身主義,不想結婚。她又問是現在不想結,還是永遠不結?他說永遠。”
關瀾聽着,仍舊不覺得意外。齊宋給她的感覺,就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哪怕他們只見過幾面而已。
趙蕊大概也查覺到她的态度,繼續補充證據,說:“反正那天還說了許多他們交往當中的事,我一聽就知道齊宋這人是那種典型的 AvPD。”
“什麽 PD?”關瀾問。
“AvPD,Avoidant Personality Disorder,回避型人格障礙。”趙蕊專業回答,她大學念的就是人力資源,略通心理學,雖說 HR 口中的心理學多少有點民科,但分析起來照樣一套一套的,“他就是仗着人還算聰明,讀過幾年書,工作上的社交困難是克服了,可一旦涉及親密關系就是個大渣男,有問題不會解決,只會逃避。你不信可以去網上查,有多少人在控訴 AvPD。跟這種人談戀愛,無論你怎麽付出,都不會有結果的。”
但關瀾只是反問:“你覺得我想跟他怎麽樣嗎?”
趙蕊一怔,卻也明白她的意思。關瀾早就說過自己無意再婚,過去幾年裏都是這樣,前一任男朋友就是因為這個分掉的。
電話兩端一時沉默,好像都想起從前的事。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再那麽難過……”趙蕊說。
倒是關瀾開口安慰:“不會的。”
趙蕊也知道說服不了她,決定往好處想,講點吉利的:“說不定還真有可能……”
“什麽可能?”關瀾問。
趙蕊回答:“你知道嗎?回避型依戀有個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慕強,也許,大概,或者,他對你會不一樣。”
關瀾笑,只覺荒誕,反問:“我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