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那一刻,齊宋想說,我能問一下原因嗎?但一句話只輸了個開頭,又一字字地删掉了,最後只是回複:不用道歉或者說謝謝,這段時間我也過得很愉快。句子波瀾不驚,心卻浮在那裏跳動着。他沒等對面回複,便放下手機去小區會所游泳。那時已是夜裏十一點多,泳池裏只有他一個人。背景音樂早就停了,夜班救生員正推着個長拖把來回拖地。游完一個小時回去,“高手”沒有回複。第二天黎明,仍舊沒有。齊宋又想問,是我做錯了什麽嗎?以他既有的經驗,至少對方一定這樣認為,他也從來不會辯駁。但對話已經冷在那裏,過了那個再追究對錯的時機。而且,關瀾的意思很清楚,她說的“不再繼續”,就是徹底結束。這态度齊宋覺得熟悉,只是過去這麽做的人往往是他。如今易地而處,他決定尊重這個決定。天亮,起床洗漱,他發消息給秘書改簽機票,提早一天出差去了。等到第二天收到鐘點工阿姨發來的照片——房間裏一地散落的貓糧和水跡,他才想起自己現在還養了只貓,走之前沒給它放吃的,它估計咬破了貓糧的袋子,還玩了馬桶裏的水。他跟阿姨道歉,說不好意思啊,忘了事先跟您說一聲。又讓阿姨小心別被抓傷,還主動提了加薪的事。阿姨過了會兒回複:家裏已經弄幹淨了,盆兒裏放了貓糧和水,而且這貓還挺可愛的。齊宋想起馬紮那樣子,覺得應該是加薪的作用。他再次謝過,卻又覺得奇怪。那天關瀾走後,他好像就沒再看見過馬紮。第二天一早離開,它也沒出現。其實房子就那麽點大,而且空蕩蕩的沒有多少家具遮蔽,它躲到哪裏去了呢?随後的一周,他輾轉兩地,見客戶,跟當地律師開會,去法院開庭,赴客戶招待的飯局,都是他熟悉的套路。直至收到一條推送,告訴他,你關注的UP主“傳說中的關老師”又出了新作品——關老師給你講代位繼承。代位繼承,齊宋笑。法學生都知道,一旦觸發就是叫人扯頭發的局面,不光是倫理大戲,還是數學難題。他有點好奇,關瀾會怎麽講,任由那條推送消息留在那裏不曾删去,等到夜裏閑下來,到底還是點進去看了。別…
那一刻,齊宋想說,我能問一下原因嗎?
但一句話只輸了個開頭,又一字字地删掉了,最後只是回複:不用道歉或者說謝謝,這段時間我也過得很愉快。
句子波瀾不驚,心卻浮在那裏跳動着。他沒等對面回複,便放下手機去小區會所游泳。那時已是夜裏十一點多,泳池裏只有他一個人。背景音樂早就停了,夜班救生員正推着個長拖把來回拖地。游完一個小時回去,“高手”沒有回複。第二天黎明,仍舊沒有。
齊宋又想問,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以他既有的經驗,至少對方一定這樣認為,他也從來不會辯駁。
但對話已經冷在那裏,過了那個再追究對錯的時機。而且,關瀾的意思很清楚,她說的“不再繼續”,就是徹底結束。這态度齊宋覺得熟悉,只是過去這麽做的人往往是他。如今易地而處,他決定尊重這個決定。
天亮,起床洗漱,他發消息給秘書改簽機票,提早一天出差去了。
等到第二天收到鐘點工阿姨發來的照片——房間裏一地散落的貓糧和水跡,他才想起自己現在還養了只貓,走之前沒給它放吃的,它估計咬破了貓糧的袋子,還玩了馬桶裏的水。
他跟阿姨道歉,說不好意思啊,忘了事先跟您說一聲。又讓阿姨小心別被抓傷,還主動提了加薪的事。
阿姨過了會兒回複:家裏已經弄幹淨了,盆兒裏放了貓糧和水,而且這貓還挺可愛的。
齊宋想起馬紮那樣子,覺得應該是加薪的作用。
他再次謝過,卻又覺得奇怪。那天關瀾走後,他好像就沒再看見過馬紮。第二天一早離開,它也沒出現。其實房子就那麽點大,而且空蕩蕩的沒有多少家具遮蔽,它躲到哪裏去了呢?
随後的一周,他輾轉兩地,見客戶,跟當地律師開會,去法院開庭,赴客戶招待的飯局,都是他熟悉的套路。
直至收到一條推送,告訴他,你關注的 UP 主“傳說中的關老師”又出了新作品——關老師給你講代位繼承。
代位繼承,齊宋笑。法學生都知道,一旦觸發就是叫人扯頭發的局面,不光是倫理大戲,還是數學難題。他有點好奇,關瀾會怎麽講,任由那條推送消息留在那裏不曾删去,等到夜裏閑下來,到底還是點進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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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法學老師喜歡用張三李四的打比方,關老師用的是動物——貓家,兔家,松鼠家。而且還細分品種,比如巧克力兔,是牛奶兔的家族旁系。
齊宋不懂這算是什麽神秘宇宙,看彈幕,才知道原來是一種娃娃屋玩具,叫 Sylvanian Families,森林家族。他以此推測,她的孩子應該是個女孩子。只是一旦将代位繼承和轉繼承的各種情形代入進去,聯姻,出軌,離婚,謀殺,車禍,各種繼子女,私生子女……小朋友要是知道了,大概再也不能直視自己的娃娃屋。但大學生聽得挺起勁,他也是。
視頻裏的關瀾看起來還是很好,穿了件寬松的 equipment 襯衫,下擺束進牛仔褲裏,擡手在黑板上畫下兔子家複雜宛如《百年孤獨》的族譜。
齊宋看着,覺得也是時候釋然了,既然彼此都已經回到一以貫之的軌道上。而且,這應該是他有情史以來分手分得最輕松的一次。
與姜源的想象不同,他的單身生活實在不算豐富。在此之前,總共經歷過兩次分手,都不算愉快。
第一次是在大學裏,和一個外國語的女生,送牛奶認識的。她一早聽到三輪車的聲音,會到窗口來看他,退瓶子的時候在上面寫了個手機號碼。但那只是一段輕淺的小戀情,遠沒有到追究愛不愛的地步。兩人相處不久,女孩每天時不時地追問,你今天去了哪兒?都幹了些什麽?你在看什麽?講給我聽聽。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僅僅這些就已足夠撥動開關,讓他決定結束。
幾次電話不接,信息不回之後,女孩把他忘在她那兒的一本書拍照挂了大學城的公共論壇,選的标簽是“失物招領”,但正文裏卻提醒大家警惕總在看這本書的人。言下之意,渣男,大渣男。當時應該還沒有“渣男”這個詞,但意思就是那個意思。
齊宋記得很清楚,那本書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他這人其實很少看小說,平常讀的大多是專業書、文獻和案例集,完整翻過的小說好像只有三本——《平凡的世界》、《教父》以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他對愛情的理解大致也來自于此,孫少平做夢,邁克爾被雷劈,托馬斯找死。
最後這一本現在的譯名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但他最初讀到的是圖書館借來的舊版,便也更習慣原本的名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那是一年寒假,宿舍裏只剩下他一個人,趁春節用工荒,在附近一家飯店找了個跑菜的工作,幾天夜班連下來,作息有些混亂,睡不着的時候翻幾頁,一個假期斷斷續續地讀完,後來又時不時地拿出來看。
那時的他因為這本書開始看尼采,但卻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說認同書中人物的行為。
如果讓他複述這個故事,那就是一場托馬斯的悲劇,因為愛上了特蕾莎,與她同居,結婚,為她返回波西米亞,以至于醫生不做做清潔工,最後落魄潦倒,死于車禍。而托馬斯最初收留特蕾莎的理由近乎荒謬,只是因為她沒有地方去,決定和她結婚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她離開他不能活。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很警惕這樣的人,弱小,依附,離開他不能活。
別人也許會覺得他太現實,但他知道這只是自知之明,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去維持這種高需求的關系。
在至呈工作幾年之後,他認識了韓序。那時的她剛剛從美國回來,兩人因為一個知識産權的案子,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
同事淘裏出去吃飯,有人抱怨紅色炸彈,他聽見她玩笑,說:結婚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挑戰人類極限的活動,所以要付費觀摩。
又有人說:這種錢有去有還,過兩年行情見漲,反正不會虧本。
韓序卻道:婚姻制度被發明出來的時候,人類平均壽命才三十多,白首永偕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現在人均期望壽命都翻倍了,誰還結婚啊?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齊宋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和他一樣想法的人,他們可以維持一種精巧的距離,不遠,但也別太近。
而且,韓序也符合他過去定下的那個标準,名校畢業,留學歸來,外形優越,有很好的工作和收入。別說離開他能不能活,他就算暴斃,她都能好好的。
然而,相處幾年之後,韓序改變了看法,也許并不是真的想結婚,而是為了在 35 歲之前生孩子。畢竟現實就是這樣,如果不想太過特立獨行,女人想要孩子,必得配貨一個丈夫。
她于是開始用各種方式暗示他們應該走下一步了,最初的行動就是把馬紮抱回來,說是他倆一起收養的貓。然後以看貓為由,越來越經常地住他家,再然後抱怨地方不夠或者裝修和家具不方便她的使用。
終于有一天,她帶他去看房子。
中介很是熱情地接待他們,估量他們的年紀和職業,默認就是為了買婚房而來的。
韓序也不解釋,直接詢問置換的流程。
中介告訴她,可以先賣掉他們的兩套房,并在一起付掉首付,再一起貸款。要是三筆交易都委托給他,費用好商量。
像我們這樣的情況可以一起貸款嗎?韓序當時問。
中介認為根本不是事兒,輕松地回答:很便當的,你們先領個證就行了。
韓序不響,看看齊宋。中介好像也看着他,都在等他一句話。
齊宋一直記得那段冷場,不長,但越來越尴尬。
事情過後,他不算委婉地問韓序:你說過不想結婚的。
韓序就是在那個時候回了那句話:“我講過的話多了,你每句都記得嗎?而且人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想法。齊宋你以為談戀愛是什麽?要不要簽個協議,往裏面加條 MAC?”
最後分手的那天,韓序把馬紮帶去寵物醫院做了絕育。
手術做完,韓序在屋裏收拾自己的東西,馬紮脖子上套了個塑料喇叭,趴在窗邊看着小區裏的母貓,眼神生無可戀,又或者心無雜念。
齊宋支肘在它邊上,輕聲說了句:對不住了,兄弟。
知道這是沖着他來的,因為他本來跟韓序商量好的,緩一緩,等馬紮大一點再做。韓序那時候就笑他,說你這是物傷其類吧。
等出差回到 A 市,齊宋稍稍清閑了幾天,也算是對馬紮的補償,他給它買了罐頭,還在家裏安了個爬架。
只是這貓仍舊神出鬼沒,他又不願意叫它的名字,只會在放完食物之後,敲兩下飯盆,然後走開,等它自己過去吃。
要不是飯盆裏的食物總是會消失,他甚至會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養着它,或者要不要給它挂上個 air tag,找不到的時候可以響一下。
除此之外,日子過得很好,早起游泳,上班下班,看完美國人在中途島打日本人,再看吉米和麥克背着 700 萬現鈔穿越沙漠。
就像特蕾莎離開之後的托馬斯,散步,看展,聽音樂會,日內瓦湖邊喂鴨子,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背負。但最終托馬斯還是決定放棄一切回去找特蕾莎。米蘭昆德拉說,這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齊宋曾經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