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蔚藍深海
離開梁思的家,關瀾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吃飯。商務區的小餐廳,充分考慮到了社畜的需求,不大的店堂裏設了許多單人位,桌子中間做個隔斷,坐下就是對着塊板,避開他人的目光,盡可以去想自己的事情。離婚案,關瀾已經做過許多,各種抓馬都見識過。但遇到熟人,總還會有些唏噓,甚至勾起一些長遠不曾觸及的回憶。比如那種堅信不移的東西突然破碎的惶恐,以及破碎之後,無數次的拉扯。就像梁思今天反複地問為什麽,一定要追究一個答案。當年關瀾提出離婚的時候,很多人也有過那樣的懷疑,黎晖外面有人嗎?母親陳敏勵問過,婆婆秦南問過,甚至連趙蕊也問過。而她也曾斬釘截鐵地否認,怎麽可能呢?這份肯定或許出于對兩人之間感情的信任,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她自己的驕傲。恰如何靜遠所說,完美常勝的人生。“完美常勝”,她現在可以确定了,就是這個詞觸到了梁思的痛處。在這一點上,她自認與梁思多少有些相像,只是她輸得更早。
離開梁思的家,關瀾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吃飯。
商務區的小餐廳,充分考慮到了社畜的需求,不大的店堂裏設了許多單人位,桌子中間做個隔斷,坐下就是對着塊板,避開他人的目光,盡可以去想自己的事情。
離婚案,關瀾已經做過許多,各種抓馬都見識過。但遇到熟人,總還會有些唏噓,甚至勾起一些長遠不曾觸及的回憶。
比如那種堅信不移的東西突然破碎的惶恐,以及破碎之後,無數次的拉扯。
就像梁思今天反複地問為什麽,一定要追究一個答案。當年關瀾提出離婚的時候,很多人也有過那樣的懷疑,黎晖外面有人嗎?母親陳敏勵問過,婆婆秦南問過,甚至連趙蕊也問過。而她也曾斬釘截鐵地否認,怎麽可能呢?這份肯定或許出于對兩人之間感情的信任,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她自己的驕傲。
恰如何靜遠所說,完美常勝的人生。“完美常勝”,她現在可以确定了,就是這個詞觸到了梁思的痛處。在這一點上,她自認與梁思多少有些相像,只是她輸得更早。
更糟的是這敗局還有漫長的過程,談判,起訴,調解,開庭,等待,再起訴……凡是離婚能遇上的坑,她好像都遇上過,以至于後來調侃,身為家事律師的第一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事情進行到最後,黎晖也曾挽留,懇求她原諒,甚至質問:你記得我們登記結婚的時候說過什麽嗎?你不可以就這樣放棄我!
她當時無言,但答案是肯定的,她記得。
民政局的誓詞中西結合,有法律詞彙以及社會主義特色,也足夠朗朗上口——
從今天開始,我們将共同肩負起婚姻賦予我們的責任和義務,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疾病,青春還是年老,我們都風雨同舟,患難與共,相濡以沫,成為終身的伴侶。
過後回想,每每覺得荒誕。任何一份合同如果這樣寫,一定會被認為無效。所謂婚姻,确實是民法當中最奇特的存在。怎麽會有人有勇氣說出這樣的話,輕易地許諾終生,并且信以為真?
但這樣的人偏偏很多,也許他們中的每一個,無論感情基礎如何,也不管最後是什麽樣的結果,站在那一片紅色背景前的時候都是想過自此終生的。
恰如當時二十二歲的她,爾雅還是子宮裏不滿八周的小恐龍。
倘若再來一次,她會換一種更加合理的措辭,比如給那段誓言規定一個期限,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到某年某月某日為止,我們結為伴侶。最多再加一條,到期之後,互相享有同等條件下的優先續約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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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已經是三十五的她的想法,爾雅也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女了。
劃開手機,看一眼微信,與“鴨梨兒”的聊天記錄還停在昨天,一句話告訴她:到爸爸那兒了。
就像之前說好的那樣,黎晖去學校接,在他家過一夜,今天送去補英語,由他全權負責預習複習。
爾雅念到七年級,這是黎晖第一次管學習。關瀾知道他的脾氣,他極其有限的耐心,也知道爾雅在讀書這件事上有多難纏。爾雅就是個現實中最常見的小孩,短視頻裏把父母氣到心梗的那種,而不是小說或者電視劇裏早熟懂事莫名其妙總能考前三的類型。
自昨天開始,她就在等,也許爾雅會突然發消息過來,說想回家,直到現在。
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的卻是齊宋的名字,一句話問:事情辦完了嗎?
關瀾看了眼時間,法援中心的咨詢也快結束了。
她回:嗯,你呢?有案子沒?
齊宋一定也想起兩人上次的對話,答:倒是有個來咨詢的,但是涉及家暴,不大想讓你做怎麽辦?
關瀾不屑,心想,這算是男人奇怪的保護欲嗎,笑了笑回:哎喲你還得瑟起來了,不要我教你了?
齊宋卻答:你不都教過我了嗎?開庭那天頭發要梳起來,不能穿高跟鞋。
關瀾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失笑。
齊宋卻又發來一條:而且,這個咨詢不一定會有下文。
關瀾問:為什麽?不是說有家暴史嗎?
齊宋幾句話說出始末:那女的是個全職媽媽,住挺好的小區,平常就帶帶孩子,丈夫是個什麽總,但她自己手上一點錢都沒有,連律師費都拿不出,就想來問問法援能不能接她的案子。我說可以,她又猶豫了,說回去考慮一下。
關瀾看着,輕嘆。就是這麽巧,又是個不想離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原因。
她一時走神,隔了會兒才決定不去想了,又發過去一條,說:我現在在濱江。
齊宋直接回了六位數字過來。
關瀾緩緩打出個問號。
那邊給她一個簡單明了的解釋:我家門禁密碼。
關瀾笑,也挺幹脆,又回:等你游泳。
法援中心的咨詢臺後面,齊宋看着這句話,抿去唇邊那一點笑意,放下手機,對下一個坐到他面前的人說:“你問什麽?”
關瀾在餐館吃完,另外打包了一份,帶去齊宋家。
齊宋回來的時候,她正蹲在牆角給馬紮倒貓糧,看完貓吃,又坐到桌邊看着他吃飯。
齊宋見她默默地,眼神放空,好像在想事,隔一會兒便去看一眼手機。他摸摸她頭,問:“怎麽了?”
關瀾回神,笑笑,說:“沒什麽,不想了。”
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在等爾雅的消息,還是梁思的決定。
但說不想,就是不想了。等齊宋吃完,兩個人又看電影。他摟着她肩,她靠他身上,一起看《蔚藍深海》。
那是 1950 年的倫敦,寒伧的出租屋裏,女人往煤氣表投入最後幾枚硬幣,而後打開出氣閥。旁白是她給情人留下的遺書,伴着輕微嘶嘶的聲音。女人躺到床上,漸漸陷入迷離,過去的一幕幕交錯出現在她眼前,與丈夫平靜的生活,與退役皇家飛行員一見鐘情的相識,以及唯美熱烈的性愛。
也許是因為電影的氛圍,又或者房間裏的光線,投影幕上反射出的顏色映在他們身上,閃動,變幻。她忽然仰起臉來吻他,親了會兒,又繼續看。
女人放棄優渥的生活,Lady 的頭銜,離開做大法官的丈夫,與年輕的情人同居。結果發現兩人想要的完全不一樣,總在為了錢和瑣事争吵。情人始終活在戰争的回憶裏,一遍遍地講述自己的英雄事跡,逃避現實的責任。他只想離開,去南美洲做試飛員。
故事的最後,女人沒死成,沒有回到丈夫身邊,也沒強求情人留下。她只是與他道別,深嗅他留下的手套,而後扔進火爐焚盡,再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微藍的黎明。
鏡頭移開,背景音樂響起。
出字幕之前,關瀾忽然開口說:“挺好的結局,感情上不擴大傷害,經濟上不過分計較,互道珍重地離開,就是很 decent 的做法了。”
齊宋笑,說:“這是不是職業病啊,看個電影也好像在做離婚案。”
關瀾也笑,又問:“你覺得情人愛她嗎?”
齊宋看着她說:“我覺得是愛的,只是方式不一樣。”
雖然片中飾演情人的演員太過精英範兒,不像是原著裏描述的底層人民,卻意外演出了一種近乎殘忍的孩子氣。他有句臺詞,Jack and Jill, Jack loves Jill, Jill loves Jack. But Jack loves Jill in a different way.但聽起來并不那麽認真,更像是一種托辭。
但關瀾卻點頭,道:“與其說情人抛棄女人,不如說女人從未想過與他長久在一起。情人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契機,她一直都想離開。出走,自殺,最後活過來,其實都是為了她自己。Between the devil and deep blue sea,英國人講的進退兩難,最後她選擇走向深海,用漢語去理解也許恰好就是作者的本意,一念之間天地寬。”
齊宋也道:“這沒什麽不對,每個人做每件事,說到底都是為了自己。所有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是說非得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認錯,然後屈從于對方,才是最好的結局。”
“真的,”關瀾又笑,說,“一般人總以是不是在一起來判斷 bad ending 還是 happy ending。但其實,即使相愛,也未必要在一起。現實裏每個人都可能遇到這樣的契機,只是君子論跡不論心,要是論心,沒有人是清白的。”
“那你呢?清白嗎?”齊宋笑問。
關瀾看了眼電影進度條,答:“我大概 90 分鐘之前剛剛動過一次心,”而後抱着靠枕笑,花癡那樣說,“抖森的裸體也太好看了吧。”
齊宋想起那個吻,才意識到那時候發生了什麽,坐那兒不說話。
關瀾趴到他背上開導:“生氣啦?”
他又裝了會兒,裝不下去了,轉身把她放倒在沙發上。她伸手去關燈,他非不讓,扣住她的手腕,在她耳邊說:“讓我看看你。”
出字幕的時候,他們親吻。慢慢地,溫柔地吻,她撫摸他的頭發,面頰,脖頸,他抱她坐到自己腿上,把她整個摟在懷中。
那一刻,他有種奇異之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把這樣的話說出來,而她竟也覺得很正常。
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他理想中的相處方式,他理想中的對象,獨立,自給自足,各自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兩個人能見面的時間不多,但在一起的時候就盡情地玩,不會把負面情緒帶來給對方,要求對方幫着一起消化。
但與此同時,這種感覺卻又讓他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