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特雷莎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關瀾說,望着擋風玻璃外沉寂的夜色笑了笑。齊宋知道自己也應該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沒事的,他仍舊只有這樣一句安慰,如此無力,而且毫無意義。又覺得至少可以給她一個擁抱,但婦聯的社工已經從派出所報案接待廳裏走出來,正朝他們這裏張望。“不是交換,”關瀾伸手推開車門,只留下這麽一句,“我說了我的,你未必要告訴我什麽。”對話就停在此處,像是打斷,也像是救了他。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關瀾說,望着擋風玻璃外沉寂的夜色笑了笑。
齊宋知道自己也應該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沒事的,他仍舊只有這樣一句安慰,如此無力,而且毫無意義。又覺得至少可以給她一個擁抱,但婦聯的社工已經從派出所報案接待廳裏走出來,正朝他們這裏張望。
“不是交換,”關瀾伸手推開車門,只留下這麽一句,“我說了我的,你未必要告訴我什麽。”
對話就停在此處,像是打斷,也像是救了他。
那天夜裏,方晴做完了筆錄,開了傷情鑒定書,由民警和社工帶去醫院就醫,再到庇護站暫住。警方也派了人去她家取證,并且傳喚了戴哲,調查之後再做是否立案的決定。
齊宋和關瀾返回大學城停車場,已是次日淩晨了。
關瀾坐進自己那輛斯柯達,對他說:“很晚了,你回去吧。”
像是一次平常的道別,又好像不僅止于此。
齊宋仍舊無話,也坐進車裏,跟在她的車子後面,一直送她到她住的小區門口。
關瀾在後視鏡裏看到了,但沒停車,也沒打電話過來問為什麽。
他們就這樣開了一路,像上一次一樣。直到斯柯達靠到路邊,車窗降下來,她在那裏看着他,卻沒像上次那樣朝他揮手。
不過兩個月,道別,已經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齊宋也降下車窗,給她發過去一條信息:給我點時間。
關瀾低頭看了看,回:我說過的,不是交換,我說了我的事情,你未必要告訴我什麽。
但齊宋還是說:給我點時間。
他是想告訴她的,只是各種念頭紛湧而至,過去,現在,以及假想中的未來,包括截然相反的兩種可能。
她笑了笑,微信上也回了個笑臉。
單看 emoji,是不予置評的“呵呵”,但現實裏的表情很溫柔。
齊宋在心裏又說了一遍,給我點時間。
而後,便看着斯柯達的車窗玻璃升上去,重新開動起來,拐進小區,只餘尾燈慢慢消失在樹影中,就像上一次一樣。
離開南郊,回到他住的地方。自那時起到黎明,僅剩的幾個小時的睡眠。
齊宋夢到南市的老街,一大片一大片正在拆除的棚戶區,仿佛也是這樣一個瑟瑟的晚秋,卻又有着夢境特有的怪異的光線,那種晦暗的豔陽天。他看到十多歲的自己扔掉書包,扒開弄堂口的藍色彩鋼圍擋,從縫隙之間擠進去,爬上拆到一半的樓板,跳過樓與樓之間的溝壑,像是游戲,又像探險。而後越走越深,越走越遠,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因為知道不會迷路,也因為知道沒有人在等他回家。
熹微的晨光中,馬紮跳上床,亮着一雙綠色的眼睛。齊宋醒來,沒趕它走,伸手摸上它的背。而它竟也随着他的動作順服地躺下,兩顆綠色的燈珠隐滅,一人一貓又睡去了。
第二天,又坐飛機去深圳,下周還是在那裏開庭。
齊宋自嘲地想,這一趟其實就是為了她回來的,本以為可以一起度過愉快的兩晚,而後讓她送他去機場。但事與願違,事與願違。前一秒他還在以拯救者自居,結果卻發現她并不需要。她才是強者,也想要一個強者。他配嗎?如果她真的了解他,還會喜歡他嗎?
長久以來,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和托馬斯一樣的時刻,就像等待命運的審判,總是在警惕自己有一天會遇到特蕾莎,然後開始紮手指,大哭,互相妒忌的各種抓馬。但忽然之間,忽然之間,他另有一種猜想,別鬧了半天她不是特蕾莎,他自己才是。恰如那個夢中的游戲,他還記得那種站在殘垣斷壁邊的暈眩,那種既恐懼又渴望墜落從而回到過去的暈眩。
如果真的回到過去,她還會喜歡他嗎?
像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坐在候機室裏吃那碗沒滋沒味的番茄牛肉面的時候,死去的童年又來攻擊他。
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的是個陌生的號碼,他接起來,聽見對面說:“喂,我們這裏是長江護理院……”
他仍舊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打錯了,我做小額無抵押貸款的,利率優惠,當天放款,有沒有興趣了解一下?”
但這一次對面說:“你別裝,你是宋紅衛的兒子對吧,我跟你說,你父親……”
他沒再回答,挂斷,拉黑,把手機摔到桌上。
隔壁一桌的人奇怪地看着他,而他目不斜視,繼續吃面。
随後三天,跑了三個地方。
齊宋把行程發給關瀾,去了哪兒,做了什麽,以證明自己沒有不跟她聯系。關瀾也是一樣,沒有旁的話,只是把方晴案子的進展告訴他。這做法讓他自覺像個傻子,卻又慶幸還有這麽些破事可以作為逃避的方式。
第一天在法院開庭,休庭跟組裏的同事開會,晚上陪客戶吃飯。
第二天一早飛另一個城市,下飛機就已經覺得不對,一直沒長出來的那顆智齒又開始證明它的存在,一整天在客戶那裏開會,結束之後從牙床到淋巴全都腫起來。他恐怕再這樣下去說不出話,趕緊找了當地唯一一家有急診牙科的醫院,連夜趕過去,口服了消炎藥,挂上水。
輸液室裏亮如白晝,旁邊人大都在睡覺,唯他還醒着,聞着淡淡消毒水的氣味,看着手機上與關瀾的對話。有意思的那些還停留在那一天,他對她說,給我點時間。
齊宋離開之後,關瀾又一次回想自己對他說的那些話。當時憑着一腔沖動說出來,過後覺得太多了,又覺得太少了。
她提出離婚的時候,公司破産清算已經完畢,黎晖的狀态也好了很多。事情塵埃落定,再回想起來其實不過如此。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們還會像過去一樣,包括黎晖。
所以,當她說她要離婚,周圍的朋友和家人都覺得意外,且各有各的猜想。有人覺得是她勢利,黎晖得意的時候,她選擇了他,失意了,她就要離開。也有人認為一定是黎晖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盡管她也曾不止一遍地否認,但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後來發生的事,可以說證明了她的決定是對的。因為黎晖在整個離婚訴訟的過程中窮盡了各種手段,确保她拿不到一分錢,孩子的撫養費也只有地區标準的下限。如他所說,目的只是為了讓她不要走,但她全都無所謂了。以及相傳他在分居期間交過的女朋友,她也沒去求證,因為那都不是關鍵。
後來發生的事,也可以說證明了她的決定是錯的。黎晖一路變得好起來,重又春風得意。反倒是她,變成旁人口中失婚的單身母親。
而對與錯,其實只是取決于做出這個判斷的人更看重什麽。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如果當初她沒提離婚,一切都會是好好的。而她卻在想,如果她沒提離婚,可能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問題終歸會留在那裏,直到遇見下一次的低谷。
這一點,哪怕是趙蕊,也未必能感同身受。
關瀾并不覺得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因為如果易地而處,是李元傑遇上這樣的挫折,李元傑這樣垮掉,她相信趙蕊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但反過來想,李元傑真的會像黎晖那樣表現嗎?
那幾年很多地方都在裁員,創業失敗回去打工的人又太多了。他們的公司倒閉之後,老李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找到下家,跟趙蕊兩個人手上一點積蓄都沒有。最後還是趙蕊先在至呈所找到一個人力資源的工作,他在家又蕩了半年多,被父母親眷各種念叨着,白天赤着膊,吃着雪糕打游戲,晚上去接趙蕊下班,叫她心心,好脾氣地聽她抱怨所裏的奇葩,一起擠晚高峰的地鐵送她回家。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很難做出比較。
但最隐秘的那個理由,她還是跟趙蕊說了,也只能跟趙蕊說。
其實,在提出離婚之前,她也曾試過挽回,結果卻發現自己對黎晖已經有了一種生理性的抵觸。
她曾經很喜歡和他親親抱抱,熱戀時兩人只要有時間就會膩在一起,但後來的她根本做不到主動再去碰他。他的手觸到她,也總能讓她想起那一夜,他對她說:那你跟我一起啊。她确實沒愛他愛到去死的地步,也沒辦法這樣委屈自己。
回到這個淩晨,她再無睡意,在網上找出《蔚藍深海》,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又看了一遍。
影片接近結尾,天才剛漸漸亮起來。手機小小一方的屏幕上,情人和女人正在小酒館裏相擁,兩人互相低聲吟唱着一首歌,You belong to me。
歌詞很美,樂聲悠揚,他們溫柔相對。
但他并不屬于她,她也不屬于他。兩個人哪怕愛過,哪怕曾經以為很愛很愛,都有各自的背負,也都有權選擇離開。
她覺得這就是離婚的意義,民法中的這個制度讓人類之愛真正走向了理性。
但齊宋會怎麽看她呢?他也許曾經覺得她理智而高尚,結果卻發現她只是一個自私且沖動的人,曾那樣輕易地立下誓言,又那樣決絕地将它打破。他會怎麽看她呢?
給我一點時間,他這樣對她說。而她等着,沉重,卻也坦然。
天亮起來,生活重新開始。
周日下午,黎晖把爾雅送回來。自行車果然已經買了,黑色車架,熱粉色的塗裝,黎晖打開 SUV 的後備箱,從裏面把車搬出來,一邊搬一邊對她說:“你放心,這車是我全程看着他們裝的,還有這頂頭盔,你一定提醒爾雅每次騎車都要戴着。”
關瀾點頭應下,這一點她不能否認,黎晖還是有些改變的,至少在做父親這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