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病起
穆湘西從東廂房出來,一路摸黑瞎撞地回到了聽竹苑。這是下人的住處,賀君知身邊的陪侍丫頭十有八九都住在此處,懷玉也不例外。
她不太清楚更具體的路,只得站在苑前踟蹰,幸好恰逢懷玉出來尋她,便被領着進了屋。
賀家對于下人從不苛待,一間寬敞屋子共搭了四張床榻,還配了被褥枕頭和一個存放東西的小櫃子。屋內燒了幹燥的炭火,穆湘西便挨着懷玉睡在最裏頭那張床。
她經歷一晚上大起大落,好不容易保住了這條小命,早已經疲憊不堪,強撐着匆匆梳洗了一番給傷口敷上藥,就立馬上了床。
頭剛挨着枕頭沒多久,就眼皮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她家出事的那一天。
宮裏請來的禦醫剛給孕吐不止的她診出了喜脈,府內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她輕撫着自己的小腹,臉上洋溢着柔和的愛意,一門心思地坐在廳裏等着沈洵回來,想當面和他宣告這個喜訊。
可是她終歸還是沒有等到按時下朝歸來的丈夫,而是先等到了一封由家丁拼死送到手中的染血家書。
信中把疼她愛她溫柔相待了十年的沈洵形容成了一個利欲熏心過河拆橋的僞君子,讓她趁着這惡魔還沒有對她下手趕緊收拾東西逃跑。
她自诩和沈洵情比金堅,自是不相信不知何人書寫的只言片語,當即拿着這封信要找他問個清楚。
宮中的環廊忽然變得好長好長,她提着長長的裙擺尋了一圈又一圈也沒找到沈洵的身影。
最終在走廊的盡頭看見了趴在地上滿身血肉模糊的父母,他們身後就站着形同劊子手的沈洵,
正面無表情地把劍刺入他們的胸口。
鮮血飛濺了沈洵一身,他卻無知無覺一般,甚至還痛快地森笑起來,往日裏俊秀儒雅的一張臉,此刻竟然比修羅還可怖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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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吓得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眼淚不停地掉,眼睜睜看着看不清面容的沈洵,提着一柄滴着血的劍沖着她緩慢地一步步地走過來。
金邊高底的靴子踏在光滑冰涼的地面上,發出踏踏的回音,落在穆湘西的耳中,宛如是一道催命符。
沈洵舉着劍,面容陰測地對着她說:“其實我本來并沒有打算殺你,你若是當作不知道,依然可以相安無事地繼續當你的皇子妃。怪就怪你已經看見了,那就休怪我不念情分。”
那劍正對着她的腦袋毫不留情地刺下來,轉眼已經近到了眼前。
穆湘西被吓得心如擂鼓地從夢中驚醒過來,胸口中氣血翻騰,喉中一甜,竟是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坐在隔壁擦着藥的懷玉被她的動靜駭了一大跳,連忙放下手頭上那堆正理着的瓶瓶罐罐來攙她,一探那滾燙發熱的額頭才知不妙,在她床頭低低地喚:“紅箋姐姐,你還有力氣起身麽?你現在燒得厲害,須得現在去看大夫。”
穆湘西嘴唇灰敗慘白,胸口劇疼,意識也變得昏昏沉沉,聞言擡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靠着她的肩膀點了點頭算是默許。
于是懷玉把她從被窩裏撈出來,幫她穿上了鞋。
不巧的是,逢上外頭這會兒正落了雨,摧折的大風刮得窗棂吱呀作響。懷玉怕穆湘西吹了風病情加重,匆忙間胡亂取了件手邊的鬥篷掩在她肩上。
二人步履緩慢地相持行到門口,正好遇到淋了雨從外頭趕回來的其他兩個丫鬟。
走在前頭那個大丫鬟叫做妙荷,和懷玉一樣是十歲就呆在賀君知身邊伺候的,生得一張秀麗嬌媚的臉。先前有好幾個商戶人家想來與她說親,都被她婉拒了,說是還想留在府內侍候幾年。
可府裏的這幾個下人都是人精,哪個堪不破她那點心思。無非是覺得商戶庸俗可厭,及不上自家世子錦心繡腸,芝蘭玉樹,眼界甚高瞧不上罷了。這八字都還沒畫上一撇,就急不可耐地開始以東廂未來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不只是她,府裏的丫鬟又有哪個不想得到賀君知的青眼相待。只不過妙荷近水樓臺,早與世子相伴甚篤,脾氣又素來潑辣,其他人怕遭到她的刁難,是故從來不敢輕易在她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愛慕之心。
不過盡管是這樣,也還有個別心思懵懂的丫鬟,不怕死地敢在她跟前對着賀君知含嬌露怯。
別的不提,這從前的紅箋就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個。
她本就是啞奴,理解別人的話時總是慢上一拍,平時大家幹活聊天時都縮在角落裏默默幹自己的。除了有個啞爹的懷玉稍懂些喑人基礎手勢,尚可以和她聊聊外,其他人對她壓根是視而不見,更有甚者還肆意欺壓。
反正她生來長了一張不會告狀的嘴,性格又是個面團捏的,誰都可以到她的跟前踩上一腳。
妙荷與她同住一個屋子,每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想不看到都難。每次好幾個姑娘聚在屋內一同提起世子,紅箋總是衆人裏眼睛最亮、面頰最紅潤的那一個。她從不遮掩這份對賀君知的欽慕,哪怕從來都不被他知曉。
只是如此差別于衆人的神色又怎會被心細如塵的妙荷錯過了去,她心裏對紅箋早就存了一份芥蒂,遲遲未能找到順當緣由爆發。
紅箋爬了賀君知的床失敗被關進柴房後,按理來說妙荷該是最氣憤的一個。可是如今和穆湘西兜頭撞見,卻是一副神情極端不自然的模樣,甚至還破天荒往邊上讓了兩步,方便讓她們經過。
懷玉受寵若驚地緊了緊拉着穆湘西的手臂,不知道這人什麽時候轉了性子,低頭道了句謝,便繼續吃力地頂着飄搖風雨去頂撐手中的傘。
霹靂天的夜空驟然劃開一道蜿蜒的驚雷,照亮了穆湘西趴在懷玉肩頭越發死氣沉沉的臉,也短暫照亮了這方狹窄昏暗的檐廳。
這時,後頭那名叫做珠月的丫頭忽然停下腳步,上下猶疑地打量了穆湘西的背影一眼,伸手扯住了正要進屋的妙荷,不确定詢問道:“姐姐,你仔細看看,那啞奴身上着的,可是你最愛的那件大夫人賞的團錦翠織鬥篷?”
妙荷定睛一看,雖是有雨簾和天色的遮擋,鬥篷上繡着的細致花紋看得不甚明晰,但那樣式和顏色是萬萬錯不了,畢竟是大夫人賞的衣服件兒,用了小姐少爺身上都極少用的料子,所有侍候的下人中就只有她得了這麽一件,壓在箱底寶貴得很。
可偏偏這件她極為珍視的衣服,此刻竟然不聲不響地莫名穿到了一個卑賤的啞奴身上,淋透了雨當了人家的油衣!
妙荷當即被氣得跳腳,什麽好臉子都顧不上了,怒火中燒地撸起袖子,不顧雨勢猛烈拔腿追上去扯住了懷玉手裏單薄的傘,展臂阻住她們的去路。
“妙荷姐姐,你擋在這做什麽?現在人命關天,可再耽擱不得!”懷玉憂心忡忡地想要奪回那把傘,被妙荷搶先一步揚手揮開。
她湊近一看,發現還真是那件平時磕碰勾破了一根絲線都要心疼好久的鬥篷。衣服的尺寸對于穆湘西來說有些偏大,正好把她全須全尾地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張瓷白羸弱的小臉,任是哪個男人見了都要道一聲我見猶憐。
可惜妙荷不吃這一套,直接親自上手來扒她的衣服,口中啐罵道:“平日裏我自诩對你們也不薄,沒想到一個兩個的都是些‘吃恰子’,跑到你姑奶奶跟前來撒野!”
懷玉聞言柳眉倒豎,不可思議道:“你指桑罵槐說誰呢?我們可沒偷過你的什麽物件!”
“沒有?”妙荷攥起穆湘西身上的鬥篷,狠聲道,“那這穿的是誰的衣服?你別忘了這可是大夫人賜的,全府上下只有我得了,不是我的衣裳又是誰的?”
穆湘西本就是倚靠着懷玉才能勉強走兩步,被她這麽一推攘,直接站立不住地跌在了雨裏,又馬上被妙荷撈着脖子提拎起來,臉頰因為喘不過氣而漲得通紅。
懷玉本想上前拉開她們,也被失手一把甩開,腦袋磕在石階上半天起不來身。
妙荷目光赤紅,舊仇新怨讓她再顧不上僞裝,直接撕破了僞善臉皮,恨不得直接把穆湘西掐死在這裏:“別以為你爬了世子爺的床還被僥幸留了一命就把自己真當回事了。當初要不是我給你支了這招,你現在在世子面前充其量也不過是個讨人晦氣的啞奴,多看一眼都是污了他的眼睛。”
“懷玉以為你傍上了大樹,跟前跟後地把你當個小姐伺候,我可不會。你可要認認清楚自己的身份,牢牢記住以後誰才會是這東廂的主人,那便是我,妙荷!”
穆湘西只覺得她是瘋了,有種說不出的可笑,可惜現在唇角沒什麽力氣,不然還能給她笑一個。
她幼時在書肆念書便是個女霸王,後來為了沈洵收斂脾氣做了個溫吞花瓶,但也沒人敢給她吃這等悶虧。
如今重活一世,什麽束縛都不存在了,穆湘西輕易就被勾起了殺意,一把反執住妙荷欲揮下來的手,目光比她更強橫地反瞪了回去,無言喊了句“放手”。
她本就是貴女,天生氣場就比妙荷不知強了多少倍,有些話就算沒說出口,也足夠震攝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
妙荷還從未在她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手不自覺被唬得一松,立即就被一把推開。
穆湘西強撐着從地上雙腿發軟地站起來,抖着手把自己身上那件鬥篷解下來,扔還到了妙荷身上。她的發梢還在滴水,胸口也滲出了點點的血跡,臉色簡直是難看到了極點。
妙荷還欲再起身和她争辯幾句,餘光看見一個撐着傘醫者打扮的男人正站在不遠處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們,見她們争執稍停,立馬迎了上來。
人走得近了,妙荷辨認出他的身份,原是住在府內專門給賀君知定期請脈的那位褚郎中。
妙荷臉上的神情頓時一斂,沒空再理會穆湘西等人,飛快偏頭理了理剛剛被打亂的發鬓,堆着笑湊到了他的身邊,臉上的期艾和讨好袒露無遺:“褚先生來了,先生可是來給世子爺請脈的?敢問世子爺最近身子骨如何?是否康健?”
那男人提着個藥箱,勉強地沖着她拱了拱手,應是剛剛見識過妙荷的潑辣,此時甚至都不敢随意擡眼:“勞姑娘費心,世子爺一切安好。在下無意在旁冷眼作觀,只是奉了世子爺的命令,專程前來給病人看病的,一時迷了路,這才……”
“好說好說,”妙荷還跟着阿谀,“世子爺的事便是妙荷的事,先生要尋什麽人和我知會一聲就行,我現在就帶您去。”
說罷,她還心思頗快地轉了轉。最近東廂好像也沒聽說哪個在跟前侍候的小厮得了病,難不成又是哪個賤婢趁她沒注意去世子面前賣弄了?回頭定要好好查查。
只見那褚先生又是一禮,打斷了妙荷的胡思亂想,他極有禮貌地詢問道:“……敢問東廂的紅箋姑娘,現在何處?”